☆小小说☆ ★难忘岁月★
父 亲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好多年了,我时常想起他… … 隆隆的炮声夹杂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我们小村的人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闻到。起初这炮声像追魂跑,追得人们无处躲身;而这火药味儿,又像血腥子,难闻得要命。然而时间一久,这一切又似乎变得平常了。 “我说,明天去抬担架有没有你?”母亲从灶膛前抬起头问。 父亲叼着烟袋坐在门坎子上,他望着门前的漠泥河、望着河对面的荒山… … “你是咋嘞?哦!对了,这儿几天炮声咋也听不到嘞?” 父亲收回目光,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吴大赖子吃不消,听说领着部下往‘鬼见愁’跑了。” “那抬担架的就不用去了吧?”母亲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激动。 “那是啥话!” “… ….” “老爷子不是因为当过几天维持会长被打死了吗,他们还能信得过我?”父亲重又装上一代“蛤蟆头”… … 母亲从灶膛里抽出一根冒着火苗的秫秸… … 父亲要走了,母亲没想到,就连父亲自己也没有想到。据说前天村里来个骑马的,他让村长马上组织一个担架队。咋办?靠得住的都已经去了,剩下的不是老的老就是小的小。村长想了半天,最后咬咬牙,只好让自己仅有十八岁的儿子顶上一个,后来他又想到了父亲,还有富农成分的王炳文… … 父亲听到这个信儿,先是吃惊,后来就是大笑,直笑得门前的漠泥河都在发颤:“哈哈,他姓‘共’的终于信得过俺啦!” 王炳文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就抡起菜刀,把自己个左手的三个指头活拉拉地生砍下来。村长长长地叹了一声。因为他以后每天晚上,又要有事儿做了,当然是少不了批判、斗争了。 父亲是带着笑离开家门的,母亲则是流着泪送父亲到村头的。 “我这一走,说不准啥时能回来,你千万要可怜着点儿自己个,还有咱们没出世的孩子… …” 母亲啥也说不出,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被村长几声同样带着哭腔的训斥,母亲才强忍着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 抬担架比不上当兵打仗,可那好歹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沿子上。前边儿不时地传来音讯,说有人死了。母亲就是在这提心吊胆的日子里生下了我… … 山上的草枯萎了又长出新芽,吴大赖子被打死了,李大疤痢也给活捉了。很多很多好消息随着我家门前不住流淌的漠泥河,流进了小村,那时,我已经记事儿。 秋日的暖阳,懒巴巴地照在漠泥河上。我被母亲从外面匆匆忙忙地拉回了家,我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的男人。 “妈,他是谁?”我问。 “叫爹!快叫爹呀!”我从未见过母亲这样激动过。 “爹?”这就是母亲每日子总跟我磨叨不停的父亲?杂乱的胡子就像南山上的荒草,一只裤腿空空的,腋下夹着个用水曲柳做成的拐棍儿,“爹?”我像是在叫,又像是在问。 “儿子!”父亲扔掉拐棍,竟然单腿来抱我,吓得我慌忙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也就在这时,屋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村长和他的老伴儿硬生生地闯了进来: “你说!你是咋个回来的?我家狗子那?!” “我… …他… …”父亲扶住窗台,竟回答不出村长的问话。 “他爹,你咋不说话呀?你不是因为救狗子,大腿才被砍折的吗?” “那前边咋没来人给你证明那?啊?开条子了吗?”村长好像要疯了。 “是老乡救的他!你家狗子给送的,他能证明!”母亲完全没了软弱和无能。 “胡说!全是胡说!他是逃兵!逃兵!你不能包庇他… …” “哎呀——你咋不让我家狗子受伤啊——哎呀——”村长老伴儿竟躺在地上大嚎起来。 当时我还不明白,哪有母亲盼儿子受伤的? “… …哎,听说了吗?他是自己把腿砍断,从前边跑回来的!” “我听说可不是这么回事,说那次他和狗子去抬一个伤员,半路上看到好几个胡子的死尸,狗子想得点外捞儿,就去翻胡子的兜,谁知那胡子没死,顺手抓起一把大刀就向狗子砍去,要不是他护住了狗子,狗子兴许就没命了,结果他的大腿却被砍折了。是狗子把他送到了附近一个庄户人家的。” “是真是假只有狗子才晓得了。” “那狗子要是死了就完了呗?” “谁知道呢。唉… …” 父亲就是在这议论、猜测,和批斗声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 那年的冬天,父亲终于又走了,但这次将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他去找那些从战场上不能归来的老兄老弟了,在那里,他也许会受到公正的对待… … 母亲经常挎着柳条篮子带我去看父亲,每次母亲都在父亲的坟前叨念很久、很久,不知都叨念些啥。 那一年,狗子挎了盒子枪,还带着一个护卫回来了… … 父亲的坟头,终于又多了几铲新土,这几铲新土,对父亲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哇,父亲,你满足了吗?我知道,父亲是一个轻易就能满足的人… … 父亲的坟头长出了好多荒草,那荒草在山风中不住地抖动着,荒草下边的坟丘,却越来越小了。我在那充满辛酸和苦涩的日子里慢慢长大,我可以自己去看父亲了。有一次我看见王炳文在往我父亲的坟头撒酒,完喽还咧咧地唱… …唱些啥没人听得懂。不过直到现在,我倒还能记得他当时那疯颠颠的样子… … 再后来,狗子当了八区区长,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小村。 我家门前的漠泥河仍不停地流淌着,它在吟唱一首新的歌,又在永远弹奏那过去的曲.… …. 2009年正月于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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