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响水河是从山里头的山里头爬过来的。它曲曲弯弯“迷恋”了响水村好一阵子,才又丢下几个河汊子,然后眨着耀眼的光芒,从双乳山丰腴的双足下慢腾腾地爬走了。就是这条河不知养育了响水村多少辈子人,也是这条河,又阻止了响水村与外面世界的正常接触。 中午十分,一头老母猪正在河汊子里”吭哧吭哧”地打腻。 我和天宝趴在河边一块被晒得滚烫的大青石上在下棋。天宝说: “咱俩像不像两条狗?” 我说:“不像。” “为啥?”天宝不抬头。 “你看冷丽家的狗正在‘新房’里哺育下一代,你却在太阳底下折磨我!我还不如一条狗呢。” “操!又跟我尿嘡(不满意)了不是?我不在太阳底下能看见棋子儿呀?” “那你也是不如冷丽家的狗了,她家的狗可是晚上比白天看得还亮堂。”我咧了一下嘴,把舌头伸得老长,肯定真像一条狗。 “你以后少在我跟前冷丽冷丽的!她家的狗没少咬过你吧?告诉你没有我的批准,你不行臭的瑟啊!……将军!”棋子被天宝摔得山响。 我看了一眼他那只瞎眼 ,然后又去看那只好眼,手一动,他就没将着。 “嘎吱、嘎吱……”响水河的河面上,传来了冷丽她二大爷德茂老汉那富有节奏的扳浆声…… “你能把老倔头冷德茂拉拢过来,使用的啥套路啊?我小声问。 “该你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别打听。” “那我知道你也不咋会水呀?……” “你想说啥?!告诉你,整漏了我可不饶你!我知道电台那篇破表扬稿是你写的,别他妈地老跟我买好!”天宝斜眼瞪我。 “我……没有!我是说……我是不是该自由了?”我盯着天宝的那只好眼,很真诚地又问。 “想得到美!” “那……” “那啥?按既定方针办!听见没?” “你妈那时候也不是这么说的呀……”我小声嘟哝了一句。 “我说了就算,啥都涨价了,我就不能啊?!” “噢……”我嘴里答应,心里却一阵冰凉。 冷丽来时,我和天宝谁也没有注意,当她故意咳嗽一声,便扭着被牛仔裤兜得紧噔噔的屁股、踩着河岸上的碎石、一直向响水河扭去的时候,我和天宝都不由自主地俩眼对着一只眼,咔巴(眨巴)了好半天。后来天宝说: “不他妈地玩儿了!” 我也说:”不玩儿就不玩儿了。” 于是,我俩就收拾棋子儿,棋子儿被收拾一半儿时,天宝又突然问我: “你说刚才她是给谁使声呢?” 我说:”不知道。” “那你说美女和权利哪个重要?” 我说:”不知道。” “他们都说你俩在河边的柳条毛子里干过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我说:”不知道。” “啪!”地一下,天宝给了我一脖榴子:”跟我装犊子是不是?!”随后他把象棋往胳肢窝一夹,”小老弟,别太窝不住火,自由是属于那些知恩图报的人地!” “……”我嘎巴了半天嘴,但最终却啥也没说出来。 一群猪羔子“嘎嘎”叫唤着从我身边跑过去,一定是去找它们的妈妈了,而我倒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傻呆呆地站在烈日下发愣…… 二 其实天宝当上响水村代理村主任挺简单的:那天他在响水河上“救”了划船的冷德茂,于是,冷德茂就联系了几个人跑到乡上,联名推荐天宝为响水村的村官。因为现任村主任冷德茂的弟弟冷德江,也就是冷德茂的侄女冷丽她爹,年前和老伴儿去福建的儿子家”猫冬”至今未回,连乡里的几次重要会议都没参加上,被视为自动离职。天宝有舍己救人这一举动,乡里的领导研究了一下就同意了大伙的推荐。这件事本应该就此告一段落,但谁也没有想到以后事情的发展竟然不是这样…… 天宝就是天宝,比我大一岁,我两家是邻居。 上小学一年级时,天宝就跟我和冷丽在一个班里。那时学校的桌子很少,我们三个便挤在一条长板凳上。后来,冷丽被她当村书记的爹冷德江送进了乡里的中心小学,再后来我在村子里的学校念到三年级的时候,天宝竟莫名奇妙的还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坐在我和冷丽曾坐过的那条板凳上。 其实那年秋天,要不是冷丽想给她姐家的孩子摘野果子、要不是冷丽来求我和天宝、要不是天宝和我要在冷丽面前想臭显屁一把、要不是天宝比我爬树爬得快、要不是……冷丽对我的语法始终抱着反对态度,说我故弄玄虚。我说这样能节省很多笔墨。她听了,仍是撇撇嘴。总之那次我拽了天宝一下,他就从树上掉下来了,从此左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啥了。 三 天宝出事儿了,这回可比他救人和当上响水村代理村主任那阵儿被传得厉害多了,简直不亚于网上正火的不行的“艳门照”一样。 众说纷纭——有的说:你瞅瞅,咋会这样……也有的说:你看看,当时我就说了吗…… 也不知当时他说啥了,反正听者咂着嘴巴,讲的人怪模怪样儿。 那天天空灰不拉叽的,一绫子一绫子的黑云从双乳山的山头掠过;焦黄的芦苇叶子,被从双乳山裤裆下吹过来的风刮得呜呜地哀嚎。 响水村村小学的院子里,挤了不老少的人,就像在生产队时场院里铺天盖地的家雀子。人们心里计算的那份小九九都有意或者无意地隐藏或者裸露着,但不管咋样,响水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最终结果,还是揭晓了…… 以前,冷丽常笑我逻辑思维混乱,本来一篇挺不错的东西,却整得四分五裂,让人看着都费劲。我当时回答她说:整个世界就是让逻辑给搅乱的!我总不能一条道儿跑到黑吧?冷丽听了却不屑一顾: “你有能水儿就让天宝把 ‘王八脖子’ (响水河最窄处)再弄窄点儿,免得过河总找我二大爷。”然后便掏出自己的手机,源源不断地发短信去了,也说不上都是给谁。每当这时,我都非常眼热。冷丽有时也像个顽皮的孩子,刚打完电话,便又蹦跳着去捡河岸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头,嘴里还大惊小怪地叫着,就像捡了金元宝。我嘲讽她说: “真是没见过世面。” 她竖竖好看的眉毛,仍然很兴奋的样子:“瞧瞧!多漂亮!” 我还是不解:“有啥漂亮的,不就是石头吗!” “哼!麻木不仁。你知道这石头需要多少年才能变成这样?你知道再过多少年它又会变成啥样?” “再变,不也是个石头吗!” 其实我这个人挺多愁善感的,就连看电视剧也会被人家骗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天宝死了,除了他妈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比我更伤心。这世上多情者大有人在,也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吧?早至三皇五帝,近至贫民百姓,读懂了还是不懂装懂,我也说不清。冷丽还曾笑过我:太软弱无能,像个老娘们儿!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个方位来审视我的,好在我这个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罗丹雕刀下又一个多彩的立方体几何,充其量也就是大自然中一粒用高倍放大镜都很难看到的尘埃。当然,我还承认,我的意志极其消沉,唯有那句铿锵有力的台词,能让我激动不已——你要反对毛主席,我就打倒你!可我能打倒冷丽还有天宝吗?幸亏有冷丽温柔的告诫: “我是自由之神,你则永远是天宝的‘影子’”。 “人终归是人,况且欠债必还也是应该的呀!”祖辈们留下来的做人道理,我说起来比谁都理直气壮。 “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悲呀!”冷丽却咬着牙,眼睛险些没把我的眉毛碰倒。 天宝是在响水河里淹死的。 他那天没在响水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结果公布的现场。据说当时他正和冷德茂划着小木船在响水河上鼓捣啥,这时岸上来了一辆警车,从车上下来几个着装的警察,警察大声喊: “是钱天宝吗?快把船划过来!快点儿!” 天宝听见了就回应说:”船坏了!你们有事啊?——” “少废话!快靠过来!不然可开枪了!” 冷德茂年岁不小,可这架势倒是从没见过,听说要开枪就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船也就当真晃了起来,天宝正从小船里往外舀水,一没注意便栽进了水里。冷德茂惊喊救人,警察还说: “别骗人!他不是很会水吗?听说还救过人!再耍花样可真开枪了!” …… 天宝真的死了。 我看见天宝时,他正被两个护士用车往太平间推,身上还盖着医院的白被单儿。他妈嚎叫着要扑向他,几名警察死死拦住她不让她靠近。冷丽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掀开被单儿,但马上又盖上了。也就在那仅有的几秒钟里,我看到天宝的脸水肿得像个笸箩,还有有几滴黑色的血儿从他的左鼻孔里淌出来;他右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不愿再看到什么;而那只瞎眼,却挣得老大,漏出里面黑洞洞的天空。他前几天还跟我说:过两天就安个假眼珠,不太贵,当时我说:到时我也想想办法,帮你拿几个钱。 “你除非能当上村主任,因为你有老猪腰子(主意)!”天宝嘲笑我说。 上天有好生之德,却没有阻挡之能,不该发生的事情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天宝死的那天,正好是他当代理村主任的第180天,我知道:天宝非常想知道响水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最终结果,现在选举结果出来了,但我却无法告诉他了,我也不能告诉他…… 稻田地里,成双结对的蚂螂扑打着闪亮的翅膀,虽然没有了德茂老汉那扳桨声的伴奏,依旧翩翩起舞着…… 四 响水河两岸的柳条毛子也像天宝的那只瞎眼变得干枯起来,一片一片的柳条叶子,在响水河上漂浮着。河对岸,天宝“招商”进来的“千寿园”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停工。挖掘机的“隆隆”声,仍就那样火烧火燎地传进响水村,震得每家的玻璃窗户都在不住的颤动。 世界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改变时钟上的指针,更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改变一年四季的轮回。 乡政府有人住进了响水村,是来安抚村民的,因为有一大部分人还没得到土地转让款,他们也不会因为天宝的死,而忘了自己应该得到的那份利益。 记得天宝那天跟我说他要当村主任了,我说: “这回你该乐了!你不一直都惦记吗?” “乐个屁!”天宝说。 “为啥?!”我问。 “冷德江还是村书记!” “废话,谁让你不是党员了。” “那你就抓紧帮我写入党申请。” 整了半天我还是他身后的一条狗。 天宝倒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两条小短腿成天价地不消停……乡政府终于同意了他的请示报告,也成全了天宝的愿望,于是就有了和“千寿园”共同修建响水桥的口头协议。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又是这样不尽人愿…… 天宝最终还是给乡政府留下了一大堆麻烦,而且这麻烦还不是一般的。你说老百姓把土地都让给你了,你能不给谁钱?况且同时进村的还有县里公安局和检查院的联合调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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