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里的人

花想容

                        家族里的人
        这篇文章是写给我的女儿的，我希望她长大以后想起追问：“我从哪里来？”时会找到一些答案。我的家族里的人都是生活在东北地区的最最普通的老百姓，她们善良、可敬、可爱，但是如果我不在这里给他们记上一笔，他们的故事也就永远的湮灭了。
                                    1 妈妈的太姥爷
     有一天，我坐在我妈妈的腿上，吵着要她编辫子。
     妈妈说我的辫子太滑，抚弄了半天也没编成。后来，妈妈忽然笑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她的姥爷，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太姥爷。
     妈妈的童年竟是这么好玩的。
     太姥爷那时到女儿住的镇上做工，自然住在女儿家，也就是我的姥姥家。太姥爷很疼爱外孙女，身上又一文不名。穷人哪里还讲什么名节，太姥爷溜到大街上，转悠到卖水果的小贩跟前，跟人家唠扯上了，手上却在顺手牵羊，偷两个水果藏在自己的长袖筒子里，回去献礼宝似的拿给妈妈吃。
    我的姑姥也在那个镇上住，并且和姥爷家是邻居，一次姑姥家的大缸要挪个地方，姑姥爷在外上班。姑姥一妇道人家，身单力薄，哪里挪的动，太姥爷主动请缨帮忙挪缸，结果赔了力气又砸缸。
    太姥爷简直朋友遍天下，妈妈和他逛街的体会是“简直寸步难行，到处都是他的熟人，逢人便要唠上几句”。
    我 那风趣、乐观、热情、善良的太姥爷！你知道吗？你亲爱的外孙女的女儿，他从故事中认识了你，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把你的故事讲给她的女儿听呢！瞧！现在我就讲给她听了呢！
                              2瞎舅舅的故事
     瞎舅舅是徐家（我的母系一族）长房长子。聪明、俊秀，只可惜二岁时害了病，病好了，眼睛却瞎了。
    瞎舅舅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徐有君，瞎舅舅很少被家人提起，我直到二十岁才晓得有这样一位舅舅。
    瞎舅舅很有才气，吹拉弹唱无师自通。更让我折服的是，他能走南闯北。他不但养活了自己，还一度成为全家人的主心骨。徐家是个自给自足、略有节余的人家。也许是村里的其他人更穷，也许是徐家倒霉，在土改时被划为地主。
     徐家的地被分，家产荡然无存，一家人都靠瞎舅舅算卦挣钱买米。
     瞎舅舅算卦是周围几个县有口皆碑的，他挣的钱正好够家里人活命。可是不久，瞎舅舅被禁止搞封建迷信，没收了他的家当。
       不久，瞎舅舅郁闷的死了。
                             3妈妈的太姥
       妈妈要讲的这个太姥是你姥爷的姥姥，所以和妈妈前面讲到的太姥爷并不是一家人，因为那个太姥爷是你姥姥的姥爷。
      太姥是满族人，自称女真人。姓金，名金子云，每到年关，都要给老祖宗金兀术烧点纸钱。太姥是从呼兰移居到五常的，再早就不知道了，我猜想太姥的先祖应该是东北的土著。
       太姥讲的是满口“讥里咕轳”的满语，她的女儿，也就是妈妈的奶奶听得懂，但是不会说，我奶奶讲汉语。她们母女一个讲满语，一个讲汉语，但丝毫不影响沟通，想来，这真是很有趣的对话。
       妈妈印象中的太姥是个八十多岁的弓腰老太太，拄着一根棍子还可以走一走，但做不了什么事了。据说七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很能干的，还被接到我们家，帮你姥姥带你的大舅呢！
      太姥嫁了一个汉人，你太姥爷是个打铁的匠人，家里一亩地也没有。但生活还好，因为太姥只生了我奶奶一个孩子，生活负担不重。我奶奶还读了六年的私熟呢！
       太姥很爱她的丈夫和孩子，我奶奶曾和我讲过享福的少女时代，饭菜上桌，太姥不给盛，太姥爷和我奶奶谁也不动筷。
       女儿出嫁以后，太姥爷很快就没了。太姥爷活着时虽然生活还不错，但他一点积蓄也没给太姥留下。太姥生活日益艰难，所幸，我的爷爷，也就是她的姑爷不久就赶着一辆小马车把她接走了。
       爷爷家里穷，人口多，连奶奶都要下地干活，太姥负责做饭。虽然依旧艰辛，总算不至于孤苦无依。
                             4妈妈的太奶
       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农村老太太。
       她是我爸爸的奶奶，是个当家人。但她又不是我爸爸的亲奶奶，因为我爷爷是过继给她的。这个太奶其实一生不曾生育的。
       我的太奶长的非常威严，而太姥看上去很慈祥。小时候，我看过她们的照片一直比较喜欢太姥。
       太奶虽然年轻时是当家人，说了算。但后来家族败落，年轻人都下地干活，她也只好和流落到女儿家的太姥一起做饭了。
       我爸爸是她最钟爱的长孙，爸爸小时候因为特殊部位长了一个结石，不敢动，不能象别的孩子跑跑跳跳，而且到了入学年龄也不能上学。我的太奶毅然决定要给爸爸治病。我敢说当时城里的老太太怕也没这个勇气。
       在她的主张下，当时也很困难的家里卖了两匹马。我的太奶带着卖马的钱，背着我的爸爸，当年可能是8岁左右，一老一小就去了哈尔滨。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是太奶凭她的坚韧、执着和勇敢克服了一切困难和障碍。
      我的太奶居然在哈尔滨找到了一个日本名医给我爸爸做了手术，做过手术的爸爸恢复的非常好，也恢复了一个少年的活泼和开朗。爸爸在十岁那年彻底恢复了健康，上了学，此后一路顺风顺水的考上了大学，又找了一个城里姑娘成了家，太奶看着这一切一定是很开心的。
       她的长孙给他生下重孙的第二年，她就得病去世了。她走的前三天，爸爸还给她买了不少的药，但她好象没舍得吃。

                妈妈的姥爷
        我的姥爷你叫太姥爷，可惜你没有见过他。
        我小的时候是在姥爷家长大的，他非常的喜欢妈妈，说我是他的大心尖。
        妈妈四岁的时候就认了不少的字，一般的连环画书都可以看的懂，这都是你太姥爷的功劳。  因为他那时为了让你舅姥爷顶他的班，就提前退了休。那时正赋闲在家，教我认字成了他的一大乐趣。
       因为我很听话，记忆力又好，我姥爷对我的期望非常之高。可惜，妈妈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偏偏是一生中最暗淡最不争气的几年，让他隐隐的失望。
       姥爷之所以对我寄予了特别大的期望是因为自己一生酷爱读书，但时值乱世，也只好读了一所职业学校，没有达到心中的目标。
        我的姥爷生在一个小地主家庭。开始读的私熟，以后入国高，后来又读了邮电学校。我还记得姥爷和我讲过，他们徐家曾出过“帝师”，后因太子事败吞金自杀，皇帝迁怒于他，说了一句：子孙永不录用。可能是皇帝金口玉言吧！徐家后来的子孙求学之路都很不顺，拿我妈妈这一辈来说，我那些舅舅、阿姨几乎全是高中毕业，就是考不上大学。但徐氏子孙屡败屡战，我的一个小表哥终于在哈三中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结束了徐家子孙求学路上宿命般的命运。
       我姥爷天庭饱满，怎么看都是福相。而且从相学角度来看很象当官的面相。可惜，背着“地主”的成份，我姥爷一辈子没当过官，而且活的战战兢兢。幸好，我姥爷有技术，所以一辈子也不曾吃过什么大苦，即使被发配到酒厂这种和他所学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他也很快学会了做粬种的技术，而不用出苦力。
       我姥爷爱吃肉，喜看各种小说，对亲戚朋友都非常友爱，尽其所能周济亲友。我还记得姥爷还喜欢做各种笔记，看到一个小偏方，一段优美的文字，他都会记下来。
       我不记得姥爷和我讲过孔子，但我相信他一定深受其影响。
        我也不记得姥爷和我讲过庄子，但我相信他也一定深受其影响。

                        妈妈的姥姥
       我的姥姥从小就是个多病之身，但是很刚强。  遇事有主见，但最大的问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两方面全部遗传给我。   
       我姥姥生在农村，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城里，她没有过正式工作，一直随姥爷各处飘荡。
       她们结婚后，我姥爷还在哈尔滨上学。姥姥带着我妈妈依附于当时的大家庭。我姥姥性格比较倔强，不太会来事，当年应该是没少受气。时值1947年左右，东北地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斗地主运动。我姥姥带着我妈妈骑了一匹快马逃到我在榆树的大姨姥家，哪知这里更危险，大姨姥因为长得俊美端庄，嫁的是有着八十多晌地的大地主家。大姨姥劫后只剩一件小绸褂给了外甥女，我姥姥一看此地不宜久留，又带着我妈妈落荒而逃。其实也无处可逃，只能又回到老家挨斗。后来姥爷毕业后去了呼兰邮电局工作，她和我妈妈才离开大家庭和姥爷团聚了。
       可惜好景不长，姥爷又得了病，瘦的皮包骨一般，吃了很多偏方也不见好。姥爷深恐大去之日不远矣，就申请回老家工作。于是，我妈妈九岁那年一家人又回到五常。
       姥爷一家回到五常以后，姥爷的病竟奇迹般的好了。姥姥在街道小厂又干些纺麻绳的活，业余时间再帮人裁剪衣服，生活过得渐渐好起来。而且成为姥爷、姥姥老家都很羡慕的人家。他们路过五常，都会把姥爷家当客栈。可惜，不久开始文革，我姥爷因为成份不好，被清除邮电系统，去了食品厂、酒厂。日子又开始风雨飘摇起来。
      我妈妈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可能和因为成份不好是有关系的。所以她毅然决定嫁给我爸爸，我爸爸家成份好，是中农。我姥姥为此哭了好几天。我姥姥对我爸爸十分不满意，农村那边一大家子人，长的又特别瘦，姥姥哭啊哭。
       可是后来，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我爸爸去乡镇做党委书记。那时不象现在，领导有小车天天都能回家，我爸爸十天半月回不来一次。姥姥姥爷就搬到了我们家，从此以后一直和我们家一起生活了。她和我们家住在一起的十五年是她一生最安定快乐的日子。
       我爸爸几年后当了局长，我姥姥也跟着风光了好多年。

妈妈的爷爷
      想起我爷爷有些难过，我小时候他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可是后来就沉默寡言了。我想我的爷爷要是一直生活在农村会好一些，他始终不适应城里的生活，他在乡下有很多老朋友，但在城里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除了我爸爸，没人能和他说到一块。
      爷爷年轻时，也和奶奶一样生活无忧无虑。但成家后，家庭败落，生活负担日益加重。我爷爷非常善良，他赡养的三个老人，一个是他的过继的养母，一个是他的生父，一个是他的岳母。爷爷和爸爸相差仅仅十七岁，可见爷爷成家之早。年纪轻轻，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他的身上。
       我爸爸长到十几岁时，亲友都劝爷爷不要让爸爸再念书了，“帮你下地干活吧！”我爷爷一直没让，再苦再累他也一个人杠了下来。
       我记得我爸爸给我讲过他上高中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饿的实在受不了了，不想再念书了，想和爷爷一起干活给家里挣工分。爸爸给爷爷写了一封信。爷爷接到信后一早从乡下出发，一路走到五常一中。爷爷给爸爸背了一书包馒头，又给爸爸带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粮票。几十里路啊！
      我爸爸从此不再提辍学的事，咬牙坚持了下来，终于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我爷爷一生最大的成就是赡养了三位老人，供出了一个大学生。我觉得这在当时的农村还是很了不起的，爷爷为此吃了很多苦。

      “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四爷
     我这位四爷死时也不过二十几岁，他是我爷爷唯一的亲弟弟。
    他很聪明，头脑灵光。我们家原来生活在一个穷乡，是我四爷发现了后来搬去的那块富庶之地，并极力主张才搬的家。他又以敏锐的政治嗅觉选择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而同期我的另一位亲属则糊里糊涂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
     他的胆识、谋略，还有他为革命献身的坚强意志，我的爷爷、姥爷都是无法望其项背的。只可惜，我那位美貌异常的四奶毁了我四爷的一世英名。
     在家族的口头传说里，我四爷少年时就参加了游击队，后来又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但到底是林彪的四野还是哪一支，也没人能说的清了。只听说一开始是骑快马送信的，后来做了正连职的侦察员，再后来随部队南下，一直打到广州。大概这时已全国解放，部队暂时安顿下来，我四爷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报平安。
  四奶接到信后，竟凭着信上地址一路追到广州。听说身上也没带什么钱，这封信就是通行证。反正我爸爸这边的亲人，除了我奶奶都挺勇敢的。
  据说四奶找到四爷时，他们俩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部队给他们提供了一点方便，让他们夫妻团圆了一宿。
  岂知就是这一次温柔乡彻底摧毁了我四爷的革命意志，第二天就闹着要转业。部队首长先是好言相劝，我四爷不为所动，坚决要和媳妇回家。最后，首长生了气，告诉他算脱离革命队伍，回去啥待遇没有。我四爷说反正现在也解放了，回去当农民也行。
  我四爷就这样带着媳妇无功而返，但他心里是快乐的。
  有关方面还是安排我四爷做了大队书记。而且也发了军人证。

四爷回到家乡不久，他的旧枪伤就复发了，没有钱治，很快就死了。
   四爷没有孩子，四奶很快改嫁。四爷这一房就算散了灶。
  家里的老人们都说：他要不回来就死不了，部队里的条件好，能给他好好治。
  可怜我的四爷，死时才二十多岁。
  我曾和亲人一起去给这些故去的人上坟。我看见四爷的坟是孤零零在一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