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再走一步就是天堂

蕊寒香冷

再走一步就是天堂

木子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每次沉睡中醒来。睡眠是一种幸福的空白，侥幸噩梦不来侵扰的安宁里，木子似乎不再是木子。然而意识的清醒就似那魔鬼的利爪，狠毒地将她抓醒。木子就无法躲藏的知道自己仍然是木子。那猝然闯进来的一切木子都要面对，眼前的生活逐渐清晰，在那里狞笑着，冷冷的瞪着木子。这样的清醒每次都会刺痛木子的神经，让她痛出眼泪。而木子知道自己是不能常常哭的。刚做了流产的女人，眼泪是滚烫的，能烫伤眼睛，这是木子的母亲说的。偏偏木子就成了爱哭的女人。

木子变得爱哭，是近两年的事情。她也曾怀疑自己的脏腑是不是都化作了泪水。不知不觉中，眼泪就溢出眼眶。无人处，木子就索性哭得声嘶气竭。忙碌时，木子也常会感到眼睛的湿润。眼泪带走了木子的健康活力和希望。只留下苍白消瘦和绝望。木子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俨然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正如她的名字。其实木子原名叫穆紫，是一个很英爽绚丽的名字，但是自从两年前三岁的女儿丢失，木子就把名字改成了绝望的灰色。

木子的心里装满了恨，她最恨自己，若不是自己生病手术，丈夫陈飞就不会昼夜不息地照顾自己。若不是自己和丈夫都不能照顾孩子，孩子就不会交给乡下的婆婆。若不是年迈的婆婆在等车时打个盹，孩子就不会被偷走。孩子丢了是木子一直不能面对的事实，然而这个事实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正无情地吞噬着木子的生命。木子痛恨自己，甚至也恨丈夫、恨婆婆、恨找不到孩子的民警。可是再强烈的恨也不能挽回什么，反而彻底燃烧了自己。绝望的木子后来怀孕了。却没能保住孩子。孩子胎死腹中，木子做了刮宫手术，这是刚发生在一周前的事情。现在的木子，形容枯槁、身心憔悴，她痛恨命运、痛恨上帝、痛恨一切。恨过之后就是刻骨铭心的绝望。木子随时都可能死去，看望过木子的人以及木子自己都这么认为。

陈飞也快要崩溃了，但是他知道自己要挺住，因此也就不敢崩溃。他刚从公安局回来，这两年他锲而不舍地找孩子，和公安局里的人都混熟了，办案的几个民警还成了他的朋友。他三五天就去一次，希望自己能提示他们寻找到孩子，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陈飞回到小区，已是灯火阑珊。温暖的灯光透过家家户户的窗口，像是温柔地呼唤着晚归的家人。陈飞没有看见自己家的灯光，黑洞洞的窗口就像木子绝望的眼睛。陈飞知道此时木子一定躺在床上，就用这样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夜的黑暗。陈飞小心地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打开了台灯。柔和的灯光下，陈飞果然看见木子那双茫然的眼睛，眼睛依然有些红肿，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陈飞把刚买回的热粥摆在床前的小桌上，看见中午备下的饭食还没动过。心里顿时涌上一种恐惧、一种焦躁、一种悲伤。他走到床前，弯下腰去，捧起妻子的脸，艰难地说了一句：“不只你活得这么惨，你也该想想我，你不能这样......”陈飞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的眼泪落在了妻子苍白冰凉的脸上，妻子的眼泪也滚落了下来，只是什么也没说。

在木子的沉默里，陈飞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木子原本有那么多的怨和恨，神经质似的每日向他哭诉她的悔、她的怨、她的恨......他最初是劝过、哄过、甚至一起哭泣，直到后来麻木了，他有时竟然在她的痛哭声中睡着了。他并不是不痛苦，只是他不能放弃，不能任由悲伤击败自己，他太累了。

生活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无论怎样艰难，日子仍然一天一天地过去，可是时间并没有带走木子的痛苦，她的精神和身体并没有好起来。木子偶尔去照镜子，总会吓自己一跳。不幸和绝望夺走了她的青春、美丽和健康。脸色灰白犹如冬日的天空，红肿的眼睛周围清晰可见的愁苦的皱纹，眼光中流动的是冰冷和绝望，再也找不出一丝生气，苍白的嘴唇固执地沉默着。木子做事的动作愈发迟缓了，宛若迟暮老人。她会莫名其妙地挥一下手或者摇摇头，似乎拼命拒绝什么。她喜欢躺在床上，期待自己可以睡着，在她零星模糊地睡梦里，偶尔会出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手里捧着几本书，在校园的操场上快步走着。朝阳将她的脸照得粉红，眼波似清澈的小溪......那是少女时代的自己，那时她叫穆紫！陈飞是那时爱上自己的吧？一起读书、一起解题、一起考试、一起写诗、一起郊游......唉！木子轻声叹息，若现在吟诗，怕只能说出李煜的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如果早知会遭遇这么多的灾难，生命在青春年少时终止多好，木子这样想着。

在木子的梦境里，越来越多的出现女儿萌萌，仍是三岁的模样，胖嘟嘟的小手一扬一扬地呼唤着妈妈，亮如星辰的眼睛里流出珍珠般清亮的眼泪。这是两年前萌萌被婆婆接走时的样子。木子太渴望出现这样的梦境，在梦里，她抱着女儿，抱得紧紧的，再也不会松手。

每次醒来，木子望着空空的双手，就变得异常烦躁，她不愿醒来，她悄悄地买来安眠药服用，只是为了让自己多睡，尽量多睡......木子对睡梦以外的世界深恶痛绝，她不能接受自己醒来，因此也就最终决定不再醒来，她服用了整瓶的安眠药......

木子死了。

木子走时神态安详、面色红润、嘴角竟然带着微笑，她的双手在胸前紧握，像是抱着什么宝贝。

陈飞觉得在那里微笑的木子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用安眠药取代了火柴，一次一次地慰藉着自己，最后选择了永恒的幸福，木子，安息！从此一定要幸福！

陈飞并不能完全接受木子死亡的事实，虽然是他亲手操办了木子的丧事，但他仍然经常忘记木子已经死亡，回家之前，他仍像从前那样到水果商店，一个一个地精心挑选木子爱吃的水果，绝对不要带疤的或是不新鲜的，他甚至仍会买来木子喜欢的浅紫色的衣服......

他带着这些东西兴冲冲地回家，仍是小心地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怕吵醒熟睡的木子，然而空荡荡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却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妻子。他轻声地喊着：“木子，木子......”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以前的木子虽然也沉寂在自己的忧伤里不说话，但那时的木子还活着，陈飞也就感觉不到孤寂。房间里大多物品都是木子置办的，淡蓝色的沙发似乎还残留着两人相拥而坐的体温，乳白色的床罩和被子默默记载了多少幸福和痛楚，床头全家合影的照片三人依旧笑得一脸灿烂。只是三人少了两人，从此陈飞要说话得对着自己的影子了。

陈飞变得和木子一样害怕睡醒，害怕孤零零的世界在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清晰。木子还在的时候，陈飞可以为木子挥汗工作，现在做事却没了半分力气。他因此也就懂得当时木子动作的迟缓——人活着，不能没有希望啊！没有了希望，人也就没有了灵魂。

陈飞竟然也常常发呆，他喜欢蜷缩在被子里，那被子似乎还带着木子的温柔，每当这时，回忆便纷至沓来。陈飞想起十四年前，那时他才十七岁，因为家庭的变故，他只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小城，来到陌生的学校，陌生的班级，在那个班级里，木子坐在陈飞的前一桌。陈飞最先发现木子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女生总是脚步匆匆。他见她抱着书本在操场上一路小跑的样子就觉得既好笑又好奇。再后来这个女生引起陈飞的注意便是同学的那些闲谈了，陈飞性格开朗豪爽，不久就和班里的很多男生成了朋友。这些男生既佩服木子无人能及的好成绩，又津津乐道她那些“绯闻”，什么某某男生喜欢她，某某男生正追她之类的。

陈飞倒也是见过世面的，自己不是也喜欢那些漂亮的女生吗！可是像木子这样的女生能被男生喜欢他就觉得奇怪，木子好像除了学习好之外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了，相貌普普通通，虽不算丑陋，但也谈不上漂亮。不漂亮倒也罢了，木子是全班女生中最不爱打扮的一个，最常穿的是一条青绿色的裤子，一件淡紫色衬衫，发型是一成不变的马尾辫。木子的性格也不够活泼，在她身上既找不到娇滴滴的小女生姿态，也没有幽默、开朗、洒脱等让人亲近的气质。她并不和男生怎么说话，甚至和女生也不多话。但是别人若与她说正经事，无论男生女生，木子对人家倒也落落大方，友好真诚。木子的性格是沉默却不孤僻，她的身边不乏好友，而且那些好友各个都是班里出色的学生。

这样的木子虽然也不错，但总是不符合校花的标准，然而男生们的关注、女生们的嫉妒竟然就不可思议地集中在这个小女生身上。连自视甚高的陈飞也忍不住对她的好奇。

陈飞暗自给定个目标，一定在学习上超过木子，然而后来陈飞发现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很难，原因是木子太过用功，在学习上可比虔诚的教徒。

陈飞记得那时上晚自习很辛苦，晚上停电都被学生们看作是好事，可以借故放松一下，每当这时，陈飞就会去找朋友打台球，木子的家和台球室相邻，陈飞便常常看到木子在烛光下学习的身影，那身影无比羸弱却无比执着。几个一同打台球的哥们嘻嘻哈哈的说：“木子不学到一根蜡烛燃尽就绝不会休息，咱们也是蜡烛不点完就不算完！”陈飞在学习的毅力上彻底服输。

然而陈飞的聪慧和努力倒也让木子注意到了他，木子发现陈飞数学特别棒，就在解不出难题的时候求助陈飞，陈飞也真诚地给木子讲解，两人逐渐地竟成了好朋友。陈飞后来发现木子喜欢读书喜欢写诗。也许是腹有诗书气自华，陈飞发现愈和木子在一起，就愈被她的睿智和诗人般的忧郁所吸引，只可惜，一年后，木子转学了，转学后，木子却深深地刻在陈飞的记忆里了。

陈飞现在倒有些后悔，如果当年不去那个小城，就不会遇到木子，或者错过那一年，就不会喜欢上木子。如果自己不是那么喜欢木子，大学毕业后就不会去寻找她和她结婚。如果不和木子结婚，还会不会遭遇这些苦难呢？木子做了别人的妻子，也许不会丢失孩子。如果换了别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也许不会这样抛下自己......陈飞知道这样想也没用，但的确这样想过。

那样一个上进的女孩就这么被生活的不幸击败了，陈飞总以为那是一场梦，梦醒后木子还会在他身边，不管是那个梳着马尾辫的木子还是苍白憔悴的木子，只要木子活着就好。

陈飞沉浸在木子还活着的幻想里，像冬眠的动物蜷缩在和木子一起生活过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动。这样过了一天、两天，也许三天了。陈飞觉得自己要像木子那样永远睡着了，在半睡半醒的朦胧意识中，陈飞的脑子里划过一道鬼魅的亮光，一张狰狞的魔鬼的脸贴近了陈飞的脸，那魔鬼狞笑着叫嚣，你输了，跟我走！跟我走！

陈飞猛地就睁开眼睛，跳下床来，“我没输！我不走！”这惊雷般的怒吼将陈飞自己都震得目瞪口呆！他真地醒了。

陈飞就像一个身负重伤的人，但是现在却要让自己拼命忘记那些创伤。他觉得自己应该吃饭，而吃饭就是一般的人吃饭，并不是一个伤口还流着血的人吃饭。他熬了一碗粥，在拿起勺子的那一刻，他只要求自己能有喝下一口粥的力气：“什么也不想，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喝下一口粥。”他虚弱地也是坚决地这样命令自己，他真地就喝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又一口......

陈飞喝了粥，他又命令自己洗了脸，竟然还倔强地刮了胡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继续工作。

陈飞不敢去想未来，也就命令自己不去想，他默念着：只要过好今天。于是起床、洗脸、刮胡子、吃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竟然一件件都做到了。

他仍然想去公安局，似乎好久没去了，现在并不是觉得有了希望，陈飞只是觉得应该坚持，坚持！坚持！

陈飞一进公安大门就碰见办案的民警小赵。小赵兴冲冲地拿着一张照片让陈飞确认，“陈飞，刚要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你看看这孩子，和萌萌的相片有些像，你快看看是不是。”

陈飞的心脏猛地就剧烈跳动起来，他拿起那张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阵眩晕，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使劲擦擦眼睛，那相片上的孩子就是萌萌，虽然长了两岁，但那是萌萌没错。

原来警察局破获了一起特大贩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查到了很多被拐卖妇女儿童的下落。萌萌幸运地被解救了。

萌萌终于找回来了，孩子长高了，可是却瘦得可怜，原来胖乎乎、白净净的脸蛋儿变得粗糙黝黑，原本亮闪闪、活泼泼的眼睛现在变得呆呆的、怯怯的，原本叽叽喳喳爱说话的甜甜的小嘴现在紧紧地抿着整天不说话，不哭也不笑。陈飞心疼地抱着女儿，在那张全家福照片前，陈飞哭得撕心裂肺。“木子！你如果能再坚持一下，你就会看到我们的孩子！现在你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你找不到孩子，你该怎么办......”

在痛彻心扉的哭泣中，陈飞终于面对了木子已经死了的事实，  然而却那样痛恨木子的懦弱和绝望。木子，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能坚持，一步一步地坚持活下去，不放弃希望，我们终会幸福地在一起，在你放弃的那一刻，你知道不知道，再走一步也许就是天堂！   

孩子的哭声惊醒了痛哭中的陈飞，陈飞带着眼泪笑了，孩子终于能哭了。哭总比沉默好。陈飞抱起萌萌，擦去她小脸上的泪水，满怀深情地看着孩子的眼睛，嘶哑着嗓音却无比凝重地说：“孩子，记住，不要被任何苦难吓倒！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只要还有力气呼吸，我们就要好好活下去。你知道吗？”    

萌萌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到父亲的热泪流下来，和自己的眼泪流到了一起......                             

爱是伟大的，母爱与父爱对于每个来说都是重要的，母爱的慈悯，父爱的厚重，呵护着我们，伴随着我们成长，世间有爱，我们就会快乐。[em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