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梦 漠泥河岸边发生过多少个故事,已经记不得了。唯有哥和燕子姐的事,我却永远忘不了,也不能忘…… 一 老牛山被日光一晃,就像镶了一道金边儿,那影子投进漠泥河里,真像一头老牛在洗澡。 哥每天总是先瞅够了那浸泡在水里的老牛,然后才拿了牙具,到院子里的梨树下去刷牙。 哥长得特帅,要不燕子姐,还有那个何翠花,能都喜欢他? 哥排行老三,中间有个姐姐嫁到很远的去了。我叫惯了哥,便把“三”字抛了。妈和大哥也特疼他。那年爹给队里去后山的石场拉石头翻了车,就永远没再回来。全家的担子也就落在了妈和大哥的身上。妈硬是“偷”(怕让我们看见伤心)吃着酸小豆腐(用黄豆加工出来的一种乳制品,省料、易做,可在夏天,时间稍长,就会变质发酸)省吃检用供他上学。大哥光着脚丫子给队里放猪(这还是因为爹的缘故,大哥才有了这个差事),挣分维持全家的日子。 俺屯子只有哥和燕子姐读过那么多年的书。后来有了大嫂,大嫂说该让哥尝尝啥是苦,便硬拉着大哥另立了门户。哥想帮妈做活,妈偏不让,直到哥读完了高中。 哥常在晚上拿着笔在小屋里写呀写,写完了还自己念。我那时听不懂,有一次我偷听到哥和燕子姐嘀咕啥……拿出去试试。试啥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们在做一件大事。 哥的信开始越来越多,,那个穿绿衣服的人常和屯子里的人说:“纯粹扯犊子……”后来就只把哥的信扔到大队里,再后来,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他一面了。但哥却没断了写…… 哥漱完口,在用牙刷敲打着玻璃杯,我知道哥要走,便蹲在他面前问:“哥,你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可哥却把牙具塞给我,扯了扯衣服朝大门外就走。我拉住哥的后衣襟: “哥,大烟炮要打我,你不管哪? 哥不回头:“去帮妈烧火!” 我松开手:“哥,你是找燕子姐还是何姑娘?” 哥回头瞪了我一眼:“瞎说啥!” 我却把头探出院门小声喊:“哥——找燕子姐,燕子姐好看!” 哥不再瞪我,冲我做了个鬼脸,便下了石阶,走上土路…… 二 太阳像座烤炉,人们都藏到树荫底下“嚼”舌头去了。 我却戴着用蒲草编织成的帽圈,坐在漠泥河的河汊子里钩蛤蟆。那个时候,总是这样忙忙碌碌,就跟现在一模一样。 钩蛤蟆可简单了,把水稗草的粒子弄去一大截,只剩下尖上的一点点,然后去逗趴在菱角秧上还瞪着眼睛瞅你呱呱叫的大蛤蟆,它们最爱咬这钩了。咬上时任你咋甩它也不撒嘴。抓住它时,便气得腮帮子上鼓出两个大泡泡儿。我刚到这儿,就钩上一只,他还“呱呱”叫那,真好玩儿! 又一只大蛤蟆蹦上了菱角秧,我忙把水稗草递过去…… “唰啦、唰啦……”一阵芦苇子响,紧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哈哈,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 妈呀,是大烟炮! 大烟炮比我大两岁,他最会水,能把肚皮露在水面上。当然,这对在漠泥河岸边长大的孩子来说,倒也算不得啥,可大烟炮还有一个本领:他要是往水面一躺,足能一小天不换姿势。他爷爷万德老汉有一个长烟袋,大烟炮趁他不注意,常拿起那长烟袋来抽。有时竟拿到河边或者野地里来和我们显耀。没烟时,就揪了白菜叶子往烟袋锅子里塞。他还说,这是照他爷爷学的。然而每次回家,都免不了遭正抓耳挠腮的爷爷的一顿巴掌。但他皮糙肉厚,打几巴掌不碍事,过后有机会还是照样。 大烟炮个子也大,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他总仗着这,不是揪这个耳朵,就是捏那个鼻子。 上两天在河里洗澡,我和牤子趁他不注意,掴了他一脸稀泥,算是报了仇。他当时就喊迟早要收拾我俩,没想到两天还没过…… 我丢掉水稗草,强挤出笑:“烟炮哥,这只大蛤蟆给你吧?要不‘倒憋气’(一种简易的捕鱼工具)我替你下行吗?”我拍了马屁,谁知大烟炮竟不吃我这一套,他把“倒憋气”一甩:“你少腐蚀干部!”不容分说,一把抓住我,硬是扒掉我的裤衩子,往河边的稀泥里就踩,另一只手使劲地捏着我的耳朵,嘴里还一个劲地嘟哝,“再叫你得瑟!再叫你得瑟!” 我咋求他也不行,我急了,顺手使劲把蛤蟆撇过去,还好,正打在大烟炮的腮帮子上,他“妈呀”地叫了一声,连忙松开捏我耳朵的手去捂脸,我趁机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又站住了,因为我还光着身子那。这儿回,大烟炮没费力气就把我给抓住了,他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两巴掌。我哭了,喊着哥来帮我。大烟炮一见也害怕了,他急忙把“倒憋气”挎在身上,又把弄了满是稀泥的裤衩子扔给我,然后转身就跑…… “大烟炮!你又欺负人!”是燕子姐。她从那边的河汊子里过来的,她肯定在洗澡,要不,能……能穿这一身儿? 大烟炮见了,用双手扯着自己的大腮帮子,做着吓人的鬼脸,边跑边喊:“丢丢丢,光出溜、丢丢丢,光出溜……” 燕子姐生气了:“大烟炮!看我抓住你的!” 大烟炮更得意:“小燕儿、小燕儿,自己找伴儿……” 燕子姐的脸一下子红了,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燕子姐长得可好看可好看,那脸也白白净净,像若干年以后出现在影坛上的清纯女孩高圆圆。 燕子姐的个子和哥一样高,哥特喜欢她,说她的身材像白杨树。燕子姐也同样喜欢哥,他们一直在一个班里念书,哥说她还会写故事那。 燕子姐见大烟炮跑远了,这才把我抱到浅水里。我问她: “燕子姐,大烟炮说你啥?” 燕子姐边给我洗着身子,边说:“别听他瞎掰!” “那你稀罕哥吗?”我明知故问。 燕子姐看了我一眼:“干嘛稀罕?” “可哥稀罕你呀!” “但我不稀罕他呀。” 我用手摸她的鼻子:“撒谎!我看见你和哥亲嘴儿了!” 燕子姐一惊:“瞎说!” “我就是看见了嘛!在神树林里……”我的嘴还在硬。 “再不准瞎说了,要不、要不就告诉你哥!” 燕子姐的脸更红了,他也仗着哥,我忍不住乐出声。 三 一片一片的“婆婆丁”、“鸭巴掌”长满了河畔;一丛一丛的马莲草,开了不少小兰花。 妈弓着背在挖野菜。 漠泥河就这样默默地养育着生活在它身边的一辈又一辈子的人们。 “大婶儿” 妈抬起头去看,是何姑娘。何姑娘是何万才的二闺女,她不像燕子姐长得那么苗条,她也不愿意打扮自己,所以屯子里的人都夸她: “是个干活的好坯子,老子当支书,也不娇气。” “瞧那身子骨,多结实……” “……” 何姑娘每次听到这些话,都美滋滋的。 妈见了何姑娘,眼睛也立即眯起来:“呦——是翠花呀!瞅瞅,又胖了!” 何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麻利地挖着河畔上的野菜…… 妈竟停下了手,瞅得发了呆,不住地吧嗒着嘴:“啧啧,瞧这手这个快劲儿!” 何姑娘稍凸起的额头渗出几粒细小的汗珠,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她把挖满菜的篮子一下子扣在妈de柳条筐上,于是,妈de菜筐就成了野菜山。 “这……”妈不知说啥好。 四 起风了,梨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响。 老牛山的影子在漠泥河里不住地抖动。 哥刷完牙,换了衣服,又走出院门。当他从最后一个石阶要迈向土路的时候,妈把哥叫住了,他们说了半天话,妈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布满阴云的脸上,好像一下子又多了不老少皱纹。 五 何万才五十多岁,祖籍听说是山东。他从祖辈那儿继承下来一个习惯,那就是到了晚上爱转悠。不管哪儿都溜达,也不管是啥事,他都管。有一次劝人家两口子打仗竟劝到了半夜,结果是越劝越邪火。等回家时,路过在石场做活的吴二家门口时,猛然发现一条黑影溜进吴二家,何万才只一声狂吼,便把那个人吓得瘫在了在地上。天刚亮何万才就堵住去石场拉石头的车给吴二捎信,叫他快快回家…… 以后,外面再有多挣工分的好活,也没人愿意出去了。再后来,何万才就当上了支书,人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夜猫子”,他听了并不生气。 何万才当上了村支书,溜达得更勤了,直到那年大队买了个半导体,到了晚上,他便一天不丢地去听广播了。 何家东房山子挂着一个胶皮车里带做的船,那是全村人用来渡河用的。我和伙伴们常在何万才去听广播时,便偷了那皮船,去漠泥河玩上半宿,然后再送回原处。 天上又出现了星星,琢磨何万才早走了,我和牤子便从泥巴墙爬了进去。每次都是大烟炮在窗前看着,因为它胆子大。可我生他的气,这次没找他,当然只好我到窗前望风。我的心一个劲儿地跳,当我蹭到窗前的时候,牤子已经拿到了皮船,学了一声猫叫(每次都是这样),便翻过了墙。可我却一动也没动,因为我听到屋里有大嫂的声音: “何书记,我看翠花和小三挺般配的。就是我家的门槛低了点。” “啥高低的!我何万才不是那号人,不过这小子我没看好,一天净写这写那,不务正业,比他爹和他大哥差远了……”是何万才。 六 妈在给苞米喳子(东北用玉米加工出来的一种粗粮)烧二遍锅。大嫂来了,她跟妈咬耳根子,不知白唬了些啥,临走丢下一句:“再有他的信,就不给他!” 大烟炮不知啥时从后门溜进屋,他手里拎着一长串鲫瓜片子。 我冲他耸耸鼻子:“是怕我哥了吧?” “怕他?他还得怕我那!” “我涨红了脸:“你真敢说!” 大烟炮却不在乎:“嘿嘿……因为我掌握了你哥的秘密!” “啥秘密?” “你小孩子家不懂!”大烟炮跟我装。 “那你就是瞎说!瞎说!” “瞎说?”大烟炮来了劲儿,“我看见你哥和季小燕在神树林子里……” “不听!我不要听!“我把耳朵捂得严严的,“你就是瞎说!”我嘴里这么喊,心里却在想:哥和燕子姐的事永远我一个人知道该多好啊。 “好好,信不信由你,我打你两巴掌,陪你一串鲫瓜子。这可是用‘倒憋气’憋的啊,保准都是活的!再不准记恨我了!下次……”他压低了声音,”再去划船千万别忘了叫我一声。”说完便把鱼往脸盆里一丢,走了。 我回头一瞧,发现妈在想事-——拿着缺了牙的梳子发呆 “妈——妈——”我摇着妈de胳膊喊。 七 县里的剧团竟来到小屯唱戏,这可真是人们没想到的,全屯的人一下子都诈唬起来了。这也难怪,破天荒地来了一出大戏,人们真感到比过年还要兴奋。 到了晚上,生产队的院子里挤了黑鸦鸦的一片。高高的戏台子上边,吊起了四盏马蹄灯,通亮通亮的。剧团里的那些演员打扮得贼带劲!不管是男是女,都扎着宽皮带。何万才亲自压场,就是这样,“嗡嗡”声还是不断。前几个节目唱的是啥,没人听得清,反正不是《红灯记》就是《沙家浜》。后来何万才急眼了,就在唱戏的演员旁边跺着脚大骂,可仍然不管事,人们太激动了,激动得唱戏这件事超出了看戏。再后来,何万才就跪在戏台子上向人们不住地磕头。现场终于鸦鹊无声了,仿佛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彼此听得清。这对老戏迷何书记来讲,是再没有让他如此感动的事了。他又使劲磕了个响头,便退到台角,神情专注地瞅着演员们一个又一个地上场。 “下一个个节目,诗朗诵……”漂亮的女报幕员同样受了何书记的感动,声音甜脆而响亮,“一人扛起千座山……” “竟瞎扯,能扛得动吗?” “啥湿干的,我想听二人转” “……” “乡亲们!”报幕员加大了甜脆的嗓音“下面要被朗诵这首诗的诗作者,就是你们小屯的……” 啊——我好悬没从骑着的树杈子上掉下来,她说的竟然是哥。就连蹲在戏台口的何万才,也愣眉愣眼地瞅着那个女报幕员。现场一阵骚动,但很快就静下来了。我想找哥,可咋也没找到。 朗诵哥作品的那个女的,听说是县剧团里长得最带劲(好看)的,可我咋看也不如燕子姐好看。 哥的诗我没全记住,只记得什么……战鼓咚咚震山河,革命人民乐呵呵。我看见何万才真的跟着乐,当那女的朗诵到:我们不怕地不怕天,一人扛起千座山的时候,他竟喊起来: “好诗!好诗!真是好诗!” 下边也有人在起哄:“噢!这就是诗呀?真好,小三儿真有能耐。” 万德老汉从我骑着的那棵老柳树下的石碾子下来,在鞋底上使劲敲了一下烟袋锅子, 小声嘟哝一句“屁诗!”便径直走了。 八 过了不几天,何万才破例进了我家,他和妈说了不少话。妈不让我在跟前,但我看到妈送走何万才回来时,她脸上的皱纹好像少了许多。 “妈,夜猫子来干啥?” 妈只是笑,不说。我便找哥去问,可哥却不耐烦地一连串说出三个“去去去!”自从哥的诗被朗诵了,哥总是这样,不知是咋了。 漠泥河从山里伸过一条河汊子,一直从屯头爬过,那河畔上长满了柳条毛子,还有卷 毛葒,当然,河畔上也常围着一群老娘们儿,不是在洗衣服,就是看老母猪打腻,再不就是扯闲白儿。 我挺起不算大的肚子,倒背着手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见了,先是看,而后就喊: “小兔(我属兔)屁大点儿摆啥呀?” “你哥还没去山外哪!” “你们瞎说啥呀?去河里泡一会儿,不也是‘湿’人了!” 我收住脚:“我就是要学我哥,就是要当诗人,咋地吧!……”我的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却“啪”地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瞅,是哥,他唬着发白的脸: “再瞎白唬,揍死你!” 我傻呆呆地,想哭,哥可是从未打过我的。 那些婆娘们和我一样,一下子僵在那里。哥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我望着哥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 我在河谷里找到燕子姐,她在读手里那张纸上的文字。我告诉燕子姐哥打我了。燕子姐就问我疼不疼,然后还给我轻轻地揉揉脑袋。我说长大了我也要写诗。燕子姐夸了我,可又说,写诗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服气: “哥的诗我就会!” “那是他们给改了。”燕子姐说完还长长地叹了一声。于是我心里更加莫名其妙了。 以后的日子似乎很平淡,和哥同年岁的人先夸哥,后来就有人说: “我也会写诗了,看看咱这两句咋样……”然后他们真的就能顺口很轻松的说出两句。 九 **脸色又不好看了,特别是哥在的时候。 “这小三儿可真是的……”大嫂又来了,她总是扎扎火火的。 “又咋?” “咋?你的宝贝儿子又和那个小妖精钻树林子了!人家翠花多好,夜猫子也开窍了,可……” 我心里乱乱的,好难受好难受。 “这几天屯子里可乱套了,说啥的都有哇,妈,你可得……”大嫂的话是永远也不会说完的。 十 “着火啦——”屯路上传来一阵杀猪一样的嚎叫,是大烟炮。 …… 当小屯的人拿着所有应该拿的家什跑到神树林子时,那火烧得正旺,人们看见一男一女正在拼命地扑打着山火…… 十一 老神树的叶子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糊巴巴的树躯。几只残破的瓷碗里,装满了木灰。一条鲜亮的红布系在树身上。 “缺德呀——糟蹋风水,要得报应的呀——”万德老汉嘴里嘟哝着,边往碗里插香。 大烟炮颓丧地站在爷爷的身后:“爷,他俩可是第一个救的火呀。” 万德老汉瞪了大烟炮一眼:“懂个球?”然后又独自嘀咕着,“不晓得砢碜,成天价钻树林子,弄着了火,得罪了神灵,让祖宗都跟着脸红!” 大烟炮听着,慢慢地低下了头。 万德老汉在给神树一个劲儿地磕头…… 十二 妈把调的稠稀的包米面汤往哥的脸上抹,边唠叨:“供着你惯着你,就是让你气死我呀?!” 哥歪曲着脸,嘴里一个劲的嘶哈。他一眼看见了我,便挤挤眼睛:“……你快去看看……哎哟——”哥脸上的皮肉一个劲地抽搐。 “去看燕子姐吧?”我撒腿就往外跑,却被妈一把拽住: “不许去!”妈把粘了满是浆子的破布扔进盆里。又冲哥拉拉起脸,“你真不想让我活了?……” 哥咧着嘴:“妈——” “还妈哪!腆脸叫!”人没进屋,声音却先进来了。是大嫂,“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个小妖精,告诉你,要坏了!……” 我恨大嫂,使劲瞪了她一眼,便溜出了家门…… 十三 西边的云像血,一只野鸭子扑扑楞楞的从芦苇子里飞起,凄凉地哀叫着独自向远处飞去。 风吹过来,神树林子呜呜地悲鸣。 我在那颗老神树下终于找到了燕子姐。燕子姐左胳膊用布缠着。她望着黑乎乎的神树林子、望着匆匆流过的漠泥河水,两眼呆直,一动不动。 “燕子姐!我哥在想你。” 燕子姐看那水,眼里掉下泪。末了,燕子姐给我擦了泪,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十四 哥和燕子姐每人的脖子上都挂了一个牌子,被拉到生产队原先唱戏的那个地方,批了整整一宿。 何万才给哥和燕子姐定了三条罪状:一是破坏村风,大丫头大小子乱搞男女关系;二是野外纵火,破坏国家财产。哥和燕子姐不承认,何万才便说不服罪,应该罪加一等。更重要的是第三条,有人捡到了哥和燕子姐在现场丢下的一张纸条,那上面是一首诗,其中一句是:我梦中的漠泥河,何时你能把愚昧溜走、把贫穷冲刷……何万才就说这是对社会的不满,对小屯父子爷们儿的不公,更是对他成绩的抹杀。 十五 热了几天的天空,忽然阴沉起来,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大哥坐在我家的炕沿上,一个劲地咳声叹气。 哥躺在炕梢,大睁着两只眼盯着棚顶的一处…… 大嫂边给小侄子喂奶边劝说哥:“三弟,你的书也没少念,懂得也该比我们多。你瞅 瞅那个季晓燕,除了长得好看,还会啥?……丑妻近地家中宝,再说了,她比翠花哪儿强啊?……啊?到了晚上还不是那么回事啊?” 大哥也觉着大嫂的话难听,不住地在瞪她。哥早已用被蒙住了头,任大嫂发彪。妈却坐在外屋的门槛上,“吧嗒吧嗒”不住地抽着烟袋。苍老的脸上,有几颗老泪在漫漫往下爬…… 大嫂仍在为这个不是她的家的家免遭即将到来的灾难而继续努力着:“我可跟你说实话,夜猫子受不了翠花的闹了!你要是听话,明天就会有人替你的罪,要不……” “谁要敢造燕子的谣,我不会放过他的!”哥一咕噜爬起,一字一句地说道。 大嫂嘎巴了几下嘴,又瞅瞅大哥:“吆喝!好心当了驴肝肺,感情这几天我是瞎忙活了!还成了造谣的了!?”她回头冲着大哥喊,“给我走!管这些烂眼子事,撑的呀!……” 大哥没动,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大嫂是个有着刀子嘴豆腐心的泼辣女人,尽管她早早地拉着大哥另立了门户,但从没间断过帮助这个家,大嫂胆子大,能偷着把山野菜拿到城里的胡同里去卖,然后给妈和我买两根麻花(那时麻花比现在的好吃多了,才一毛七分钱,但很少有人买得起)、大嫂还给哥买过汗衫儿,那时叫老头衫儿,现在早已没了那种款式。一件老头衫要三块钱,可大嫂进一次城里,最多能买三至五块钱,或者不到。她总是饿着肚子去,空着肚子归。妈和大哥心疼她,就常常到山丫口去接大嫂,可大嫂不让,说要是让屯子里的人知道了就卖不成了(那时鸡蛋都不让卖,确实是真的)。然而,就在那个年代,那件事上,我和哥是决不会感觉到大嫂是对的。 十六 小屯突然来了一帮人,是用一辆马车拉来的。听说小屯也拉了一车人去了外屯,说这叫“轮查”。 那些人有男有女,岁数都不大。他们穿着仿造军装,有的是用黄色儿染的。 哥和燕子姐终没躲过那场灾难。有人说哥是自愿的,本来何万才可以帮哥扭转这一切,但哥没掌握住。让自己喜欢的人替自己揽得所有“罪过”,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掌握。哥和燕子姐被拉到屯头的河汊子边。那些人把哥和燕子姐的手指头从背后用鞋带子紧紧地系在一起,有人又捡来两双破鞋分别挂在哥和燕子姐的脖子上,然后叫哥和燕子姐站在一条很窄很窄的板凳上。哥和燕子姐的腿在发抖,哥使劲稳着,不想让燕子姐掉下来。“轮查”队的那个头儿说一声“帮助帮助”。便有人用裤腰带往哥和燕子姐的脸上猛抽。我是在妈和大哥大嫂在家哭的时候偷着跑出来的。我躲在树后,每一次打下去,我的心都在发颤,我学着哥和燕子姐紧紧咬住牙,但后来我看到鲜红的血不住地从他们的脸上淌下来,我受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哭起来。哥和燕子姐也终于惨叫一声,便栽进了后边的河里,他们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手却不能动,我眼见着他们在喝那浑浊带血的河水…… 小屯看热闹的人们几乎都走光了,他们无力做些什么,也不能做些啥。大烟炮和牤子他们就站在我的身后,人人面无表情,任我使劲地嚎哭。 那些人却在笑,有的说:“整上来吧。”也有的说:“让他们喝够了。” “你们还是人吗?!”何万才不知啥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夜猫子!我*你妈——”我把一切的仇恨,全部发泄到何万才的身上。我拼命地从那些人的裆下钻过去,抱住何万才的大腿使出吃奶的劲去咬他,何万才并没有动,任我啃他、咬他。后来就有一只穿着黄胶鞋的脚向我踢来,我只觉的一阵眩晕,就啥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哥的怀里,哥的脸上用各色各样的布包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滴一滴的泪水落进我的嘴里,咸咸的,又淡淡的…… 何万才被抓起来了,好像是他打了“轮查”的那个头儿头儿,并且私自找回了去外屯“轮查”的乡亲。 十七 半夜里,妈在梦里的哭声把我吵醒。我摸摸身边,不见了哥。我爬起来,光着脚丫子摸出门…… 月光正亮,发黄的梨树叶子随风“刷拉刷拉”地响着,哥坐在梨树下望着西边那几颗仅有的星星…… 我偎依在哥的怀里:“哥,燕子姐……” 哥把他的大衣裳脱下来给我穿上,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西边的天际。 “哥,你还稀罕燕子姐?” “嗯!” “还和燕子姐好?” “嗯!” 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画笔勾画出来一样,淡淡的天际,露出一丝白中带红的丝绸,漠泥河传来阵阵蛙潮。我忽然想:永远是黑天就好了。 我童年的漠泥河、我童年的记忆…… 院门外传来一阵隐隐的抽泣声。哥怔了一下,随即对我说:“去,回屋。” 我看着哥走出院门。 很快外面的哭声更大了,我扒着院门向外边看,是哥在给燕子姐擦泪,燕子姐的头也用布缠着,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头也没梳,散乱地披在肩头。可我觉得燕子姐更好看。 燕子姐用双手搂住哥的脖子,他们相互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便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末了,他们脑门儿顶着脑门儿,我清楚地看见他们在笑。 我也笑了,笑得出了声。燕子姐一听,马上推开哥,奔进院子,一把抱起我: “还疼吗?” “嗯,”我马上又改口,“不!” 于是,燕子姐便在我的脸上使劲的亲着,泪水却流了我一脸。 后来,哥和燕子姐走了,踩着月光下的碎石路向漠泥河走去。我伴着河谷里吹来的夜风,站了好久好久,我想等哥和燕子姐回来,可等啊等,哥和燕子姐终于没再回来。 十八 全村的人,还有准备第二天继续”轮查”的那些外村人,都去了漠泥河,但终没发现哥和燕子姐的任何踪迹。妈被远道赶回来的姐姐送进了医院,大哥和大嫂则把孩子绑在摇车上,然后沿着漠泥河,一边哭喊着,一边寻找下去……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小屯的人从七十多里地的下游找到了大哥和大嫂。找到他们时,两个人躺在河边的鹅卵石上,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大嫂紧抓着一条白地带花的纱巾,那是燕子姐的。大哥和大嫂被抬回来时,全屯的人都哭了…… 我趴在河岸上嚎陶着,但早已没了泪水。我还恍惚地看见何姑娘也来了,她今天用心打扮了自己,它面向漠泥河,不住地叨咕,声音很轻柔,但谁也不知道她在叨咕些啥,何姑娘好象疯了。 大烟炮则衣服也不脱,就跳进了河里,他说要救活哥和燕子姐。在人们得潜意识里,哥和燕子姐一定是跳河死了。当人们硬是把大烟炮拽上岸时,他就拍打着自己的肚皮,跺着脚大嚎。万德老汉却大骂: “畜牲啊畜牲,你咋不早说呀,阿?!……”原来是大烟炮在神树林子里摆弄烟袋起的火。 尾声 漠泥河水仍源源不断地从老牛山脚下流淌着…… 我背着哥用过的书包去学字,又在哥和燕子姐读过高中的那所学校毕业,就是那一年,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我真的没学会写诗。 就是那一年的秋天,哥和燕子姐领着我的侄女、他们的女儿,忽然回来了…… 漠泥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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