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 酒

文刚

傍晚，昏黄的余光射进屋里，映在了花格布盖着的小柜上，小柜是紧挨墙角竖着的。一个长方形的书桌，上面乱堆着一些旧书，还有影集、花瓶。这些老东西已是很陈旧，把整个屋子衬得死气沉沉。桌对面是个土炕，竹条编成的席子像是被火烧过，都发黄了，席的尽头摆着很脏的被褥。

八仙桌正放在炕的中间，上面放着两个盘子，一个是咸菜，另一个是凉拌豆腐。一瓶发着浓香的老酒已启了封，张老汉正自斟自饮着，吸一口烟管，浓烈的烟气吐了出来，打着旋儿的向屋内散去。

“他爹，别抽了，喝酒还抽烟，伤身哩。”

女人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端坐在灶前的小凳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里大把大把塞柴草。里面的火微微地燃着，猛地一拉风箱，火焰倾刻间涨起来，靠拢在一起向锅底冲去。锅里的菜快熟了，飘出一阵阵香味。

此刻女人的脸已微微地挂着汗珠，往昔额头上的皱纹更加分明了。

“有信娘，快点把菜端上来，这瓶酒快喝没啦。”

张老汉涨红着脸望了一下灶间，他显得愈加苍老，那双粗糙的大手上青筋已开始暴露着，右手的几个手指已被旱烟熏得黑里透黄，几分醉意正悄悄的浮在脸上，脖子上。

“快熟了！再等一下，”女人说完从凳子上站起来，用手把剩下的干柴一骨脑地送进了灶里，顺手拍了拍裤子，一转身向屋里走来。

“他爹，怎么办呀？有信考学本是件好事，可一下子凑那些钱交学费，上哪里去凑呀？”说着她竟呜呜地哭起来。

“哭个屁！大活人还能坐着等死，借呗！唉，今年的收成也真不好，要是赶上年景好的话，八千块钱学费又算得了什么，还不够几垧地玉米出的呢，别哭哩！孩子他娘……”

一口酒下去，张老汉开始劝呜咽的女人，脸上的胡茬在酒精的麻木下一动一动起来。

“上午去前庄他叔家，借回钱了没有？”女人问。

“借个啥呀！他家和咱家差不多，二娃年底还打算结婚，哪有余钱借给咱，明天向别处看看吧。”说完一杯酒又下了肚。

“对了，咱村王柱家昨天卖了两头牛，大抵有些余钱，，不行上他家去借，若借不来，抬给咱也行哩，只不过多花几天利钱，你说呢，他爹？”

“王柱那小子鬼得精，他怎肯把钱借给咱，躲还躲不过来呢！你忘了，上次因为地的事，我差点和他拼了命。”

“支书家呢？”

“不求他，咱看不惯他比比划划的样子。”

“就你能，看这下子怎么办？”女人的脸抽搐几下，眼角的泪竟无意中滑落下来。

张老汉看着女人，嘴动了动，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狠狠地吸了口烟，筷子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昏黄余光映照下更加难看。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儿子，这个即将进入高等学府的大学生估计如今的心情比父母还要坏许多倍。

为什么命总这般的苦！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家穷，他吃的是学校里最便宜的饭菜。饿了，吃一口硬馍，渴了，喝一口凉水，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过了三年。他怎能忘记那段受人岐视的难熬日子，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他想，如果有一天考上了大学，他会高兴得跳起来，并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布这个好消息，因为辛勤的汗水没有白流，父亲的叮咛没有白费。他要让瞧不起自己的那些城里同学看一看，自己不比别人差！当录取通知书到手时一定要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一下，用事实证明他张有信不永远都是生活的弱者。

可面对现在的情况，他又能说什么呢？真的很难让他高兴起来。仔细地想一想，难道仅因为没有交学费的钱，自己的理想便在自残中落得无影无踪了吗？不会的，世上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他不会在失意中跌倒的。

“回来了。”女人说。

“嗯。”有信温和地回答到。

张老汉望着瘦小的儿子，拿起的酒杯又放下了，仿佛是一种内疚的情感在捉弄着他。是啊，别人的孩子为什么能顺利的上大学，而自己的儿子却不能，还不是因为自己挣的钱太少，少得过于可怜吗？想到这里，张老汉布满血丝的双眼失去了以往的光泽，两双大手紧紧的捂住了脑袋。

烟又吸了起来，整个屋子里充满了烟雾，呛得有信急咳了两下。

“爹，别难过了，人活着总是要遇到挫折，不过，克服掉了，就会觉得它很珍贵。人每遇到一次挫折，便会变得更成熟些，人往往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长大，爹，您放心吧，我自己已处理好这件事情了。”

“毛孩子会处理啥哩？”张老汉疑惑地望着儿子。女人也在心里暗暗猜疑，两位老人不知道儿子刚才说的话的真正含义。

“爹，我刚才去了趟支书家，把情况讲给了他听，他说无论如何也得让我上大学，态度蛮坚定的。支书刚与市农发行的有关领导取得联系，我这几年读书的费用，市农发行决定通过职工捐款帮助解决。”

“市农什么行？”张老汉惊讶的问，女人也不解的看着儿子。

“市农业发展银行，是一家政策性银行，就是送粮时支付给咱们粮款的那家银行。支书还说，市农发行早就与咱们村结成了扶贫对象，我是咱村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农村娃娃上大学不容易，市农发行的全体职工已经同意资助我读完大学全部课程，帮我圆大学梦。”

“真的应该感谢支书，更应该感谢市农发行的领导和干部职工，没有他们，不可能有娃娃的出息哩！”张老汉默默的念叨着，浓浓的烟雾打着旋儿从嘴里吐出。女人在一旁傻傻地盯着张老汉，脸上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像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又像皱巴巴的衣服被烫开后一样。

张老汉望着儿子，不敢相信一个毛孩子居然办了一件大人也很难办成的事，更让他吃惊和懊恼的是：自己怎么没想到去找支书，去找农发行的同志们帮助呢？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支书他是个好人，市农发行领导和职工也是好人，今生今世不能忘记他们，恩人哩！张老汉越想心里越乐开了花。

女人忽然想起灶里的菜早已熟了，急忙向灶间奔去。张老汉再次拿起酒瓶，把杯填满，随后“吱”的一声，一饮而尽。

有信静静地望着慈祥的父母，眼角的泪水涌了出来，忍不住推开门到院里哭了起来。这是悲伤的泪，还是欢喜的泪？有信自己也说不清楚。

屋里的烟味伴着老酒的浓香大股大股从门口往外钻，像是对有信的一种安慰。他哭过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当儿，夜逐渐黑了下来，小村庄已是氤氲弥漫。星星开始眨起了眼睛，窥看人间发生的一切。月亮此刻也从云层钻了出来，微笑着凝视这可爱的村庄，可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