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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陶渊明小说受到国家评论界被著名评论家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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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2 14:06: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当代小说四季评   

夏季主持  张艳梅

 

生活的困境与理想的挣扎

 

张艳梅

 

近来,陆续读了不少中短篇小说,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很多,大体上仍旧是乡村和城市两大题材,多表现某种漫漶的生活状态,对于历史与时代的思考,缺少更独特的视角和深入的路径,很多问题往往被简化了,或是抽象为概念化。小说中对于乡村的书写,抑或城市的把握,多有隔膜之感。写作者面对社会生活的丰富,人生倒影的驳杂,世界镜像的变形,仍旧缺少足够的耐心,甚至偶尔流露出意识形态的潜台词,让我们颇感失望。当然,也有一些作者保持着艺术和生活的敏锐,带给我们新鲜活泼的文字,不仅细腻呈现了人生的隐忧及伦理的困扰,还写出了时代的恶及人性的弱点。

理想的挣扎

  
    鲁敏《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2期。

鲁敏是一位很有潜力的作家,2012年的长篇《六人晚餐》和短篇《谢伯茂之死》都有相当不错的反响。《隐居图》讲述的故事并不特别,鲁敏处理的很好,尤其是对男女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解读剖析,称得上千折百回,尤有深意。舒宁和孟楼是一对大学恋人,毕业后,二人分手,自此道路迥异。舒宁顺应时代,一路奋斗,做到集团老总。孟楼逆时代大潮而行,放弃专业进了市话剧团,话剧团解散后,离婚,回家乡县城文化馆,再婚,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初恋重逢,多少有些尴尬。鲁敏把人到中年处境悬殊的昔日恋人,各自辗转反侧的心事,表现得淋漓尽致。解说,敬酒,表演,对话,家宴,公园,客房,犹如蒙太奇,一幕一幕交错叠加,舒宁和孟楼,两种人生观,价值观,两种人生道路,究竟谁更忠实于自我,究竟谁一直带着面具表演?人生就是名利场,世外桃源都是假象,演戏的追求真我,追求自我实现的人,活在僵硬的面具之下。光秃秃的艺术之树,如何对抗赤裸裸的金钱。总有一些人与时代与大众价值观高度默契,而另一些人则走在时代边上,与主流世界背道而驰,而那看起来足以自安的生活,里面是漫长的灰败情绪。既悲惨又傲慢的孟楼,光彩夺目疲于奔波的舒宁,哪一种生活,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乔洪涛《父亲大人》,《当代小说》2013年第7期。

这是一个向父辈忏悔的故事。新文学传统中,我们读到的更多是审父和弑父之作。这个父,除了血缘上的父亲以外,往往还意味着文化之父性,政治之父权。五四新文学藉启蒙反抗父权,子君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左翼文学藉革命颠覆父权,蒋光慈笔下,李杰不仅背叛家庭,而且烧死母亲和妹妹以确认自己的革命者身份;延安文学藉政权取代父权,小二黑和小芹在区长支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新时期以来,对父权和男权的解构在先锋作家那里表现为审父弑父的冲动,当然余华既写了出走者,也有替父报仇者。新世纪以来,我们看到了更多向父辈忏悔的故事。从文化意义上,这一代人具备了超越自我的历史理性。乔洪涛的《父亲大人》中,父亲一生不事稼穑,坚持写作,母亲颇多怨言,甚至烧毁父亲的手稿。母亲去世后,父亲欲娶刁蛮寡妇,被儿女们断绝亲情逐出家门。多年后,父亲把一部长篇小说《捕鱼者》寄给“我”,彼时“我”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一生,并且怀着愧悔回乡,父亲临终前,讲述了全部身世,父亲去世后,《捕鱼者》成为畅销书。小说写的是父亲的命运史,侧重点在于亲情伦理困境,从父亲临终前寄出手稿写起,以互文性叙事,展开父亲隐忍屈辱不被人理解的一生,前史为家族史,至父亲去世构成一个圆形结构。

   
   杨遥《从滹沱河畔出发》,《长城》2013年第2期。

   
   这是一篇第一人称的成长记录。稍嫌松散拉杂。不过字里行间的感受是真切的。既有现实的思考,也有人生道路的探索。1999年,滹沱河河水还没有被铁矿污染。“我”和汪峰、李强强大学毕业回乡工作。在滹沱河两岸三个小村子里当老师。汪峰大学毕业后很快结婚,李强强准备考研,连考了3年。“我”在乡下那个青翠的小学校,过着盲目而抑郁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放弃考研之念,开始文学创作。小说讲述了李强强为了和在太原工作的玲玲在一起,刻苦用功坚持考研,汪峰为哥哥盖房结婚辛苦劳作满身尘土,而“我”满心苦闷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小说有意呈现了城市和乡村的差距,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些细节,包括捉鱼,野炊,放风筝,喝酒,还有树上的塑料袋遮住了月光,父亲生病,母亲枯瘦,父亲在“我”的手稿上留下了漆黑的指印,等等,都给人以情感的冲击。后来,强强考上研究生,汪峰不断盖房直到住进城里,“我”也终于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似乎一切的困扰都消失无踪,生活如流水,唯有青春一去不回头。

活着的困境

   
   宗利华《颈动脉》,《北京文学》2013年第3期。

   
   还是香树街的故事,有滋有味,回味深长。安然丈夫出轨,九死一生离了婚,因为丈夫是法官,情人是律师,安然一败涂地,甚至没能保住孩子抚养权,独居,35岁。认识了同事小茹的朋友方亮,做的是地下钱庄的生意。方亮爱上安然,两个人算是情人了,后来方亮负债累累,携款出逃,整个小城一片混乱。方亮妻子马小艺,同事小茹都来哭求安然交出方亮,债主们找上她,网上风传这段婚外情。小说的重点是方亮的故事。前史是幼年丧母,母亲病危时,父亲放弃治疗,他四处跪求亲友伸出援手,未果。长大后,钱成了他的宗教。马小艺陪酒出身,感情不如金钱实在。小茹为了自己利益,出卖了最好的闺蜜。方亮在安然这里得到了金钱以外的生命支撑。可惜,扭曲的金钱和欲望,让他最终无法回头,在海边别墅选择割断颈动脉自杀。邱红尘这个人物算是宗利华笔下的经典,这个遗体美容师,看穿感情,看淡生死。她为安然做的一切,都在不言中。方亮习惯称星期一为星期八,其实想象中的异度时空并不存在。

  
    姬中宪《三人舞》,《上海文学》2013年第4期。

一对男女恋人无端争吵,吵架,出走,寻找,道歉,和好,几乎成了生活的固定模式。虽然两个人内心或许都感到有些无聊,却又无力摆脱这种状态,也或许正是因为生活很无聊,才会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情节。地铁站人来人往,撒哈拉茶馆里的一幕幕场景,似曾相识,身在其中,恍兮惚兮,似乎活着就是一个又一个错觉,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错位。周围的人都是很尽职的演员,又都是生活的旁观者,主人公内心溢出的情绪,就像汤汁洒满地面,黏腻而又不堪。地铁上的冰蓝色风衣女子,究竟是女友,还是网友,是相爱多年的恋人,还是一夜情的艳遇,其实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本来就是记忆的倒错和叠加。就像泥像遇到模具,照片遇到底片,回声听到呼喊。小说不仅写出了那种平淡琐碎,烂粥一样无奈的生活状态,而且于生活表象之后,有着严肃的思考。两个人的关系,一个人的困境,人生中所有必须面对的问题,都像打球,拖延的时间越长,球跑得越远,你要跑动的距离也越远。坐在跷跷板上两个人吵架,此起彼伏的矛盾,也是生活常态。两个人中间,总有第三个人,可能是男主人公的梦中情人,也可能是女主人公的初恋男友。所有看似两个人的世界,其实都是三人舞。小说布局巧妙,欲擒故纵,看似拉杂的日常叙事,充满了世俗人生哲学。没有宏大的企图,都市生活的小情节,小情绪,小情感,给阅读一些意外的小惊喜。

  
    杨逍《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山东文学》2013年第4期。

   
   相似的小说,还有杨逍的《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感觉这些小说中的人物都属于无事生非型。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周末的经历。“我”单身,合租,简陋,嘈杂,公共卫生间。有些周末,准备了零食想看个电影,结果睡得迷迷糊糊,没了兴致。有些周末,想寻找刺激去冒险,学游泳,看着朋友们在水中扑腾,联想起投水者,立刻兴味索然。又一个周末到来,外面市声喧哗,心中烦闷燥热,去厕所,与一对身份暧昧的男女发生冲突,女人指责他偷窥,众人围观,“我”心不在焉,并未辩解,招来众怒,场面失控,好在女房东出面解围。然后那个挨打的男人拿着酒菜来赔罪,无所事事的两个人喝了半醉。“我”去看演出,和人挑衅,回来后,又招惹邻居美女,被人一顿暴打。一个周末很悲催地过去了。小说写出了一种生活状态,无聊,茫然,充满失重感。现代人面对生活的无力和焦虑,转化成隐约的破坏欲,莫名其妙地与世界为敌。即使被污名,也不愿意费力为自己辩解。小说的底色是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弥漫在深处的是一种灰茫的精神境遇。

   
   刘荣书《受难》,《当代小说》2013年第5期。

活着,是一种快乐,还是一种折磨,是一种责任,还是一种负罪?小说开篇引用舍伍德·安德森的话:“最伟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祖母生于1913年,眼睁睁看着亲人晚辈一个个离去,祖父当过生产队长,性情暴躁,后被冰雹砸死。父亲是个木匠,死于1976年大地震。四姑嫁到了山里,后来探亲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跌进深沟死亡。叔叔常年酗酒,一次酒醉从桥上跌进河里淹死。三妹聪明能干,做事负责,不幸年纪轻轻死于车祸。母亲死于胃癌,大哥死于肝癌。亲人陆续离去,那个算命的所言愈发像是真相,亲人的寿命匀给了命硬的祖母。祖母活着成了一种耻辱,一桩劣迹。小说沿着生死,一路写来,很像家族编年史。倒不见得有多么深的用意,却把活着的无奈,和那些死亡的不甘,写出了流动的诗意。活着的恒常与死亡的偶然,令人心生疑虑,而刘荣书的文字,正如那个布满交叉小径的花园,无论沿着哪一个方向分花拂柳,都能看到豁然开朗的风景。

底层的艰难

   
   汤成难《我的舅舅刘长安》,2013年第7期。

   
   小说前半段主要讲述外公的故事,外公的小平房,各种古怪的禁忌,疾病,劳动,采摘,种种回忆和讲述,看到的是人物的外形轮廓。年老体衰,外公决定离开女儿们去找自己唯一的儿子。“我”和父亲送外公去西安舅舅家,路上回忆舅舅种种往事。舅妈去世后,留下小贝小宝两个孩子,由外婆照顾,一老一小两个女儿不准舅舅再婚,赶跑了每一个和舅舅交往的女人。后来舅舅从建筑公司下岗,和一个缝衣服的女子同居,租住在一处低矮狭小的房子里。接外公的班,在建筑公司工作半生的舅舅,和建筑没什么关系了,这个美轮美奂的城市,不是他建设的,也不属于他,他一元钱一元钱讲价,一点一滴算计,整个人处于非常困扰的状态。孩子恨他,他没有办法和他们沟通,无法取得他们得谅解。小说选择了类似张爱玲艳异跌落的写法,现实中的舅舅,和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舅舅,截然不同。而“我”对于舅舅带领游览西安的无限向往多年梦想,与西安留给“我”无奈无聊的灰暗印象,同样让人忍不住长叹。“我”和父亲,试图改善舅舅的处境,也没有任何效果,小说把现实生活的无奈表现得入木三分。

   
   李心丽《悬着的愿望》,《山西文学》2013年第3期。

   
   刘翠华住在破旧窑洞里,乡镇政府下了危房搬迁最后通牒,被迫搬家,先是租住在村民家中,后来因为交不上房租,被赶出来,住进废弃的学校。小说主要围绕地基问题展开,村里不批,刘翠华就盖不了房,儿子也娶不上媳妇。围绕盖房问题,突显的是村镇干部眼里只有政绩,并无民生疾苦。还有一条线索就是村民选举。刘翠华多次去找,原来的村支书不管,换了新支书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安居才能乐业,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成了悬着的愿望,选谁当村支书,原本刘翠华很当回事,后来发现,谁上台都一样,心就冷了,小说还写了贿选的细节,以及张根旺老婆银香送剩面条,刘翠华出去扔老鼠,面条洒了一地,家里养的狗,黄猫,等等,这些细节,让我们对乡村生活有了更真实的体验,同时,看门狗,老鼠,黄猫,应该都是有象征意义的。

   
   俞胜《谢兰香真能再去北京吗?》,《北京文学》2013年第3期。

谢兰香和丈夫在北京打工,丈夫干的是装修房子的活,她自己给人做保姆。儿子赵艺很懂事,在北京读完小学只能回乡下读中学。可是没有父母在身边,赵艺不用心学习,还和同学打架。谢兰香只好回到儿子身边,赚钱再怎么也没有孩子重要。或者说拼命打工就是为了孩子。回去后谢兰香进了喷雾器厂,司机是中学同学,对兰香很好,其实心中有所图。最终,兰香还是摆脱了魏朝阳的怀抱,打电话给丈夫,却听出丈夫人在歌厅中,谢兰香内心瞬间无比绝望。一对底层夫妇的奋斗,对自己很苛刻,对孩子充满期望。盼着有一天成为城里人。底层打工的艰辛通过一把青菜一顿晚餐就可以见出;对生活的热切期望,都在给老师的红包里面。至于辞工后被人在网上议论指责,对于谢兰香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作者留给我们的思考,却是意味深长的,或许我们就是网上无聊的看客,又或者多少人也曾经义愤填膺地批评过这些穷人就该受穷呢?谢兰香的处境,于无声处,令人心酸。

  
    寒郁《你如此美丽》,《长城》2013年第2期。

  
    小说写了两个家庭。姑姑家和主人公自己的家。以姐姐的人生经历,还有姑姑的命运和母亲的生活为主线。姐姐巧祯是姑姑和当年的恋人所生,姑父不喜欢她,经常打骂,“我”特别依恋姐姐,甚至长大后去学习武术,只为了能够保护姐姐。“我”的父亲沉默仁厚,母亲粗疏爽利,父亲喜欢学校和孩子,不顾家,母亲操持一家生计颇为辛苦,难免多有怨言。一家人对姐姐都好,既为着亲情,也是同情姑姑的不幸处境。姑姑最终自杀,姐姐被坏人糟蹋,母女两代人经历了最残忍的命运磨难。后来“我”出来读书工作,姐姐也嫁人了。生活算是走上正轨。三个女性的道路和生活,有很深的感情在里面。

逝去的时光

余一鸣《夏瓜瓤红秋瓜瓤白》,《中国作家》2013年第3期。

余一鸣是近年来表现非常出色的作家,几乎每一篇小说都有很好的反响。王彬彬评价说,“对现实的深切观察,是这些作品吸引我的一方面的原因。”确乎如此,余一鸣长于现实观察,不故作高深,也不随意诙谐,文字里透着写作的诚恳。这篇小说讲的是和抗日有关的故事。和尚力大无穷,13岁时,能把船背上岸,能背很多人的柴。可惜生在吃不饱的年月。民国28年,和尚20岁,娶媳妇当天,鬼子来了,当着他的面,奸杀了新娘子,还杀了他爹。有多少力气能对抗子弹?和尚恨鬼子也恨自己。小时候的伙伴少爷鼓动他参加大刀会打鬼子,一次袭击失败,死伤很多村民,和尚和少爷逃脱,最终老爷为保全少爷,出卖了和尚。小说延续着余一鸣小说的风格,厚朴而又肃穆。既有对历史的凝视,也有对国民性的反思。

   
   王棵 《节日般的夏夜》,《文学港》2013年第2期。

小说选择了童年视角,一个名叫布谷的小男孩,在夏夜到水塘洗澡游泳,由此展开一波三折的故事。小说有两条线,也算是个对比,总体色调是温暖冲淡的。一个是成人世界。为了增加收入,很多村民种麻,村子周围的水塘都用来泡麻,水塘变得浑浊发臭。唯有精养塘干净清澈,是夏夜里孩子们的乐园。后来性格孤僻的王克槐把自家的麻泡在精养塘里,这最后的净水也面临劫难。而村民们不过是议论一番,没有人愿意招惹麻烦出面阻止。一个是孩子的世界。夏夜里,孩子们仿佛鱼群在水塘里快乐嬉戏。大孩子先发现了塘里的麻,一捆一捆捞出来。布谷是个内向羞涩感情丰富的孩子,他的哭泣并没有换来大人的支持。于是他全身涂满泥巴扮成鬼,吓跑了王克槐一家,从此不敢在精养塘泡麻。水塘重又变成人间净土童年乐园。王棵用不少笔墨写乡间的自然景物,清新灵动,如诗如画。大人们闲谈聊天,捉弄孩子,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这一幅田园牧歌图,令人梦回童年,心驰神往。

 

 

小说中的“生而路陌,人情冷暖”

 

王莹

 

   
   人生在世,即便孤单慎独,也总会处于某种人际关系当中,尤其是当下,社会的迅速发展使得人与人的交往更趋多样化、复杂化。在纷繁多变的人际交往之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流、沟通、了解和帮持更显得尤为重要。而事实却往往印证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种人际关系能够隐藏寂寞。所有人际关系都如此薄弱脆弱。即使你在人群中,你也是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对你自己来说,你也是个陌生人。且看浮世绘:

  
    东西《蹲下时看到了什么》,《花城》2013年第2期。

   
   你是怎么上厕所的?自家惬意的马桶上,公共卫生间密闭的小方格里,后山躲着野鸡的林子中,或者内急憋到要爆炸的不分场合?且看张五叔的老习惯:早蹲,自家猪圈上,无遮无挡,美其名曰享受自然。可好景不长,张五叔的早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正惬意地蹲着来了个赶班的张鲜花,借钱的刘白条,吵架的王冬汪冬夫妇。为了捍卫自己早蹲的权利,张五叔想尽各种办法,在猪圈上遮席子,到后山的茶林解决,改到晚上人少的时候蹲……习惯使然,都不奏效。幸好驼队挤塌了自己的墙才得以以此为借口封了门前的路,可事情却因此白热化,弄得村民几乎无路可走:赌徒刘白条在自己家门前设障,过者收费。王冬汪冬夫妇也将自己门口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壮着胆子从鲜花家门口走,却又冒着被狗咬的危险。直到有一天不知谁毒死了三条恶狗,鲜花当面对质才使得众人的严阵得以撤除。可鲜花家的恶狗没了,人们却还是习惯走张五家门口那条路,一切又回到了最初,五叔早蹲还是不得畅快。五叔得出释然结论,习惯的力量不容忽视。而小说所要表达的却不止于此。张鲜花家的恶狗使得众人不敢招惹,王冬汪冬家的市政工程令人望而却步,刘白条的投机倒把和五叔借着拖延修墙以期改道,无一不映射着整个社会。这使得小说具有了看似闹剧之外的社会现实意义,迫人深思。此外小说文笔清新,字里行间趣味盎然,在轻松的打趣调侃中讲述着张五叔早蹲的故事,一干人等形象鲜明,使得此间似有乡村气息扑鼻而来,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愁五叔心内之愁,选乡民所选之路,足见东西功力深厚。

 
       
乔洪涛《哥哥去哪里了》,《山东文学》2013年第4期。

   
   同样是沟通的问题,乔洪涛笔下的哥哥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哥哥从小被寄予着家人最大的希望,尤其是父亲。父亲一天到晚宣传哥哥将来必然是个博士后,可哥哥考上县高中之后却因恋爱问题成绩直线下降,最后竟因失恋而得了“花痴”的毛病,这精神病症使得他疯疯癫癫,见到个女人必想猥亵一番,丢尽了父亲的脸,也招来了长期听父亲炫耀的乡邻的嘲讽、白眼甚至毒打。为了不让哥哥猥亵乡邻的事情再度发生,父亲将他关到狗屋里,锁上大链子,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就去殴打整日嚎叫不已的哥哥。姐姐因为哥哥的偷窥不再愿意回家,我因哥哥的半夜嚎叫被安排到了奶奶家中,母亲整日落泪,父亲也不愿再去学校教书。一个好好的家就被哥哥的疯症给打乱了秩序。过年时我与母亲去姥姥家待到初六,父亲答应给哥哥做饭。而过完年回来后的结果却似乎可以预见:哥哥不见了,原本关着哥哥的狗屋也被打扫得空空荡荡。一切仿佛都归于了正常。只是父亲喜欢上了打理后院的菜地,母亲从未踏进菜地一步,姐姐嫁了人不怎么回来,而我的成绩却越来越好最后考了个国外的博士后圆了父亲的心愿。可我还是不知道哥哥究竟去了哪里,是如父亲所说被送到了城里的孤儿院,还是在寒冬中冻死被父亲埋在了后院?我也不忍心再问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小说读来不无夸张却字字血泪:父母望子成龙,哥哥因爱生痴,乡邻冷暖自知。我无心学业却最终考上博士后无疑是对造化弄人的最残酷诠释。从小说中我们似乎亲眼目睹了某些封闭落后的乡村中希冀以读书改变命运的乡民们的现实生活。他们中不乏愚昧冷漠和孤注一掷者,而贫穷和无知更使得他们无力对抗天灾人祸。一句“没见哪个疯子可以治好。父母也就没带着哥哥治病”足够我们痛定思痛。

   
   哲贵《施耐德的一日三餐》,《收获》2013年第2期。

   
   小说写施耐德一日之内早中晚发生的事情,在此三餐之间于细节之上将施耐德这个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跃然纸上。施耐德生活规律且讲究,早起晨跑之后是早饭,菜市买菜,回家之后喂妈妈吃饭,上班,午饭,午睡,给妈妈洗脚、按摩,晚饭喝一大杯麦片,睡觉。一天之内并无多少大事发生,而作者精到的叙述却使得我们对施耐德的性格有了较全面的了解:他是孝子,对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妈妈极为孝顺,百般温柔。算是个好丈夫,对于续弦也没多大苛刻。是严父,两个儿子都送到国外读书,并督促他们自力更生。是生意上的成功人士,他所经营的机械厂收益颇丰。但这些都不是小说的重点。哲贵独具匠心,在小说的开头便抛出了施耐德一日三餐之外的另一条线索,即妻子谢丽尔一天之内支支吾吾想要质问丈夫为何侮辱了她的女儿。开场谢丽尔和女儿的互动使人顿生犹疑,在读小说的过程中便带着这个疑问一直想要找到答案。而作者却偏偏避而不谈,紧接着带领读者进入了施耐德规律而平淡的一天生活之中,似乎在写日常却又以谢丽尔的若隐若现吊足了众人胃口,直到小说最后临睡之前才使谢丽尔和施耐德正面交锋,叙述张弛有力,构思精巧,足显作者之匠心独运。作者擅长从细节上塑造人物:施耐德的钱从来不存进银行而是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别墅监控系统的严密,对儿子女儿的严厉等不仅体现了施耐德的谨小慎微也体现了他的抠,体现了其对钱财的紧握程度。小说中最引人疑窦的便是施耐德的红宝石大金戒指。这个物件似乎和财不外露的施耐德不搭,而这种不合适便是异常之处。小说最后也给出了答案:原来施耐德是用扔假宝石戒指来吓走借钱的人,连自己的继女也不例外。“侮辱女儿”的罪名原来由此而来,真相大白。至于施耐德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强迫症习惯使然,就和小说的主旨一样,更加耐人寻味了。

  
    晓苏《酒疯子》,《收获》2013年第2期。

   
   《酒疯子》同样是见微知著,真真假假。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从我遇到好酒的袁作义骑着村长黄仁的摩托车开始,同样使人带着疑问在小说的叙述中求解,大大增加了阅读的趣味和动力。酒疯子生日如蒙大赦从媳妇娃子处得了二十元钱来我店中买酒,又说村长死了才得了他的摩托车。半瓶下肚之后更开始胡言乱语,一会说村长被收监,一会又说村长病入膏肓,多喝了几口后更是做起了当村代追求村长女儿的美梦,细数他将如何一步步把村长女儿追到手并“在外住一夜”。小说中大段的叙述都是我的猜测和酒疯子的满嘴胡言,我和媳妇娃子将信将疑,而村长究竟怎么了堪称小说第一大疑问。小说的最后我骑着村长的摩托车送袁作义回家,没成想有了结果,正巧碰到袁作义口中病了死了被抓了的村长春风满面地从袁家出来,后边跟着袁作义那精明厉害的媳妇娃子。原来袁作义是让媳妇娃子给支开的,情况似乎不言自明。读到这处,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酒疯子不是因酒而疯。初读本篇时,对于袁作义大段的酒后疯话不堪重负,略过多处,及至结尾方知其重要,故返回重读,才发现袁作义胡话中的针针见血。可谓妙独。

  
    段久颖《嚼口》,《北方文学》2013年第3期。

   
   嚼口,一个陌生的名词,但换成“相声”就熟悉多了。革命党在城里打炮的时候吓得躲到卧榻之下的荣府少爷八哥着迷一般想要学习的便是这行当。家里说了算的老太爷荣宝和六叔自是不同意,说那是丢满人脸面的。但八哥在这事上倒是胆大得没了边,整天呆在天桥上说嚼口的师傅佟索那里不肯离开,时日长了自然耳濡目染,本事见长。故事一开始以荣府中的佣人饭点的时候遍寻少爷而不见开始,道出了这遗清少爷的胆薄特质。又言及荣府的背景,老太爷荣宝本是颐和园里掌事的,民国的炮打得他掉了差事,现今在家里一顿三个饱得啃着老底。八哥呢,又甚不争气,不肯做正经差事谋生,每日混迹天桥听嚼口凑热闹: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果然荣老太爷和六叔参与谋反吃了枪子,受了荣家恩惠的佟索夫妇因包庇八哥惨遭砍头,八哥的媳妇即佟索的女儿韵儿得知父母被杀消息之后失足身亡,最后只剩下八哥和儿子巧儿。故事的开头像是《红楼梦》,收尾却又像是《活着》了。小说的叙述以冷色为基调,内中不乏大段的叙述言及清朝遗民,嚼口,八哥和韵儿的爱情,六叔对荣老爷的大恩以及荣家对佟索的大恩。作者似乎想要表达一种冷世中知恩图报的温情,但这种温情在瞬息万变各种势力粉墨登场的乱世中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小说最后,以卖红薯为生的八哥想要教适龄的儿子学嚼口,以期他一技傍身得以谋生,在特殊的时间点——1949101日——似乎预示着新生活新希望的到来,却也有那么几分让人想到时代更替人世轮回所带来的无限怅惘,尤其是那首尾呼应的炮声。

  
    张爽《西关大街的动物们》,《北方文学》2013年第3期。

西关大街上有各种动物,有真的,也有钢铁的,人便生活在其中。小说以一句“羊当然见过马”起头,乍读之下仿佛童话,而深读之后便更觉是人世之寓言。羊和蝈蝈是生意伙伴,共同经营着一个服装店。说是共同经营,却基本是蝈蝈说了算,羊不过是当初被骗去父亲的死亡赔偿金做了本钱。二人也不善经营,大多时间是在店门口的槐树下看女人,肆意评判,以此打发人生的百无聊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带有象征意味:羊最怕别人说自己幼稚,爱装成熟却总显得有些半吊子,对于蝈蝈和痞子的许多话题都是一知半解,在蝈蝈的“引导”下,跌跌撞撞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不少迷茫也不乏警醒。小说开头写羊对于马的评论和小说最后羊在苦苦睡梦中梦见的纯白大马及其追逐便体现了羊内心的世界。而蝈蝈更像是一位中年精明世故俗人,他骗走羊爹的赔偿金做生意,对于好友诗人更兼嫉恨嘲讽虚与委蛇,对大洋马女友和小母马姑娘真爱假恨也不过是人生的空虚消遣,最爱与痞子一起谈论女人。诗人高谈阔论,满腔热忱,高高瘦瘦,清清白白,却不招人喜欢,多半是理想的化身。理想可谓人生之明灯,可须知理想过于脱离现实之时,亦会化为一根尖针刺痛人脆弱的内心,羊与蝈蝈讨厌诗人却又盼着诗人的高谈阔论即是如此。羊与蝈蝈更喜欢的痞子,与诗人截然不同,他高声大嗓,粗里粗气,话题多半是他所遇到的女人如何天真无知如何痴傻放荡,喝酒谈笑之间仿佛有着一股烟火豪侠更兼俗气。更像是现实中几乎脱离了理想性质的人。痞子与人在饭馆里那段场面精彩的缠斗,更是通过对心理的精到刻画将人性披露无疑:人若擅长伪装似乎还是能够顶一炮的,在底牌亮出来之前大可凭着虚无的胆面和手段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此立意,不无讽刺。西关大街便是人生的试炼场,场上跑着各种动物。小说叙述浅白立意却深刻,最后羊生意失败下乡兜售衣服时所做之梦所追逐之白马,何尝不是在提醒各位看官在忙碌繁芜的人生道路上、于错综交织的人海关际中躬身自省。

贾颖《手纸》,《鸭绿江》2013年第3期。

题目关乎手纸,却围绕着手机展开,围绕着手机展开,讲的却又是一个难以沟通惹来的麻烦,说是麻烦却又更加深刻,有关教育却何尝不是在讲人生。付大壮八岁的时候被气球爆炸的声音震得失了聪,靠着看嘴型和助听器“听声”,说话的能力也退化了,总是一字一句发声也不囫囵,与人交流存在极大障碍。好在他喜欢上用手机发短信,以满足他与人沟通的欲望。可好景不长,长时间高频率又不知所言的短信渐渐成为大家的负担,连爸妈也很少回复或千篇一律了。幸好,大壮还有其他的来短信者,他认认真真地回复着给他发短信的每一个人,办证书的,骗汇钱的,做肉体买卖的…。想象着那些人收到他回话之后的表情和反应成为他生活的一大乐趣,他关于手机的小小世界似乎渐渐开始成形。为了从姥儿那里得到使用手机的权利,大壮每日清晨就早起到来客多超市排队,赶着前十的名额买瓶矿泉水便可得一包纸巾。大壮不多久便攒了各种纸巾,可这本来是赚得使用手机的机会却将他推向了另一种境地:手机在超市中丢了。报案无果,向爸爸要求新手机不成,借姥儿钱又不成功,大壮顿觉自己通往外界的道路又被炸坏了。于是他计划自我救赎,从超市中“拿来”许多手机,他并不觉得是偷,因为他拿了别人的手机从来都是保持原样,似乎是超市里的储藏柜,暂时代为保管。别人手机里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大壮觉得自己听到了许多他的同学听不到的声音,渐渐地他已经想不起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了,沉浸在别人手机里的大小事件构筑起来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当中,他完全没有沟通和理解的障碍,自由极了,满足极了——以致上瘾,为了新鲜的讯息而不断拿走别人的手机,乐此不疲。超市里安监控了——结果可想而知。大壮偷手机事发,他自己倒是冷静,只是觉得生活又要回到和世界脱节的时候了。来的正是当初接受他丢手机报案的那个警察,带着卷舌音,大壮看不出他的口型,更看不出他的心思,不懂为何他拿走自己从别人那拿来的手机还要抢走自己辛苦排队获赠的手纸。大壮急了,想要夺回真正属于自己的手纸,却被众人拦住。众人,都是谁呢?妈妈也在上次掀开床单看手纸之后就没有出现在大壮和手机、手纸的故事中了。姥儿也只是在知道事实之后落泪,阻拦。可谁说事实就是真相了?怎么没有人在这一年的过程中问一下大壮心里的想法呢?尼采说得真切,我们处在陌生人当中,连自己也是自己的陌生人。不知连手纸都失去后的大壮,会怎样?这一年,大壮上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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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4:27:48 | 只看该作者

嚼口

 

 

                       段久颖

 

 

那年革命党人的炮刚刚打在北京的城门上,八哥便吓得丢了手中的鼻烟,钻到了身子底的卧榻下。

佣人在傍晚招呼八哥用膳的时候,寻遍了府里都没寻到八哥的影儿。最后是眼尖的六叔在八哥的卧榻下发现了早已经昏睡过去了的八哥。

哥儿,出来吧。这一整天的,咋跑下面去了?六叔不解的推搡着八哥,哎,这炮咋多咱就不打了,你咋还躲在下面。

八哥咧着嘴巴,尴尬的笑着,爬了出来。然后站起来,像模像样的拍打着身子骨上的蓝褂子,抹着脸上的灰儿,嘿嘿的傻笑。把那双挺大的眼睛笑得成了醉仙楼上的窗格子,薄薄的嘴唇子也跟着。他的举动是瞒不住六叔的。自个儿打小就跟着六叔,自个儿的事,都逃不脱六叔的眼睛。

六叔看了看从床底下钻出的八哥难堪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哎,这孩子,哪样儿都全兴儿,就是这儿胆儿太薄了。说着吧嗒着嘴里的烟袋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八哥。八哥望着六叔的后身,摇了摇头,然后从地上捡起刚才响炮时,甩下的鼻烟壶,又从里面剜出一点沫沫,塞进鼻子底下,啊,啊,恰,啊恰。舒服着,打起了喷嚏。瞬间,因为城门楼上响起的炮而吓丢了的魂,便又找着儿了。

后来府里的人每提及这段事儿笑话八哥时,八哥狡辩着讲,那哪是吓着了,那伙儿,我去躲炮声呢。

荣府离北京城门楼子老远呢。你躲炮也犯不着往床底下钻啊。荣宝听罢有些气的指点着八哥讲,你呀,你呀,看你这胆子,怕将来要落难的。

老太爷说话谁都得听着,即使荣府里的宝贝疙瘩八哥也不例外。

 

荣府偏安在距离恭王府五里地的一个角地。是一个四进出的院落。府邸不大,却也满溢着满清的奢靡。府邸里,开着牡丹,芍药的花园子,游弋着鲜红鲤鱼的水池,唱戏的厅堂,照慈禧老佛爷的御花园也没差几分,都挺全和的。但是荣宝的地位跟后清的老佛爷那是没个比。

荣宝是颐和园里的一个掌事。俸禄拿的不见得高。府邸是前辈人留下的。到他这辈已经是一代半了。都还住在这。没见的起色,倒是随着大清的落败,一年一年掏银子修府邸的次数减了。还偏赶上府里还养着八哥这么一个胆小的哥儿。一天东跑西颠儿的不求上进。花银子是个能手,进银子你找不到他。

荣宝在老佛爷没殡天的时候,曾求人觅得了一个在御花园里的差事让八哥去做。谁想八哥顶着头顶上的日头,当了三天差,愣是不去了。看看一直到现在只能在府邸里养着。气得荣宝骂他,你瞧你那点出息,给你找一个捡银子的地儿,你都捡不来,你还能做啥?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熊样,看看老子还能养你多咱?没出息的东西。八哥倒是不生气,任由老爷子捡着北京城里最不好听的话骂,自个儿只顾站着,低着脑袋,等待六叔救驾。

自打革命党人的炮打在北京城的门楼子上,八哥被吓了一遭。过不了多久的日子。八哥一回去天桥那溜达,回来后,嚷着要跟北京城里的一个叫佟索的满人说嚼口。

人家佟索可是咱北京城里卖嘴巴的名角儿,上台下台那么多人在跟前儿趁着。心不跳,脸不慌的。银子赚的都捡不过来。甭提多牛气。你,就你。那胆儿也敢上台上站着去?八哥家的老爷子荣宝躺在宅子里的摇椅上,一边晃荡着丰实的身子骨,仰脸没好色的瞧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八哥,嘴巴里说着狠劲。山羊胡子还跟着不停的颤动着。

八哥立在旁边一个劲的擦汗。心想自个儿今儿是真自讨苦吃。那炮刚吓破胆儿,现又挨老爷子损。倍感觉憋屈。八哥两手扶着双腿,立着也不是,走着还不是。正在为难的当儿上。六叔打外面提着鸟笼子进来。待瞧见了八哥的窘态,心一下子疼了起来。他晃荡着脚步,进了八哥的跟前儿嚷着,我说,荣宝,你嚼啥呢?看把哥儿吓成这样。走,哥儿,跟六叔去后园子瞧我那百灵子退毛了没?说着,伸出一只胳膊拉走了八哥。

六叔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府邸里面最向着八哥。只要他瞧见,容不得八哥半点的亏。即是荣宝都要让他。府邸里的人不晓得六叔跟荣宝到底是啥关系。荣宝也要给六叔那么大的面子。

荣宝见八哥跟六叔走后。叹了口气自语道,哎,瞧吧,都是你给惯的。

 

八哥跟六叔到了后园子里。六叔伸手将手中的鸟笼子挂在园子里的树杈上。然后弯腰在树下的盆子里净了手。一边直着腰身一边跟八哥说,哥儿,咋了?老爷子,今儿,犯啥邪了,把吐沫星子往你身子骨上乱扔。八哥嗫嚅着一句一句的说,六叔儿,我想去跟大栅栏的佟索学嚼口去。爹不准也罢,还还竟捡三七话损我。你瞧瞧我家那老爷子,怕是这辈子见不得我的好不是?

嚼口就是现如今伙儿的相声。那时候老北京的满人们都管相声叫嚼口。

六叔一惊道,啥,你想去跟那个咱们满人的败家子学嚼口?

八哥颤巍巍的回道,六叔儿,我就是想学。这有啥?

六叔叹口气道,我说八哥啊,你说你学啥不成,干嘛学那门子手艺算不得手艺的下三烂。那可是给咱们满人丢脸面的事儿。说到这里,六叔靠近八哥说道,八哥,听叔的话,崩学那个玩应。你要是一天闷得慌,就跟六叔溜鸟。

八哥却坚持说,六叔儿,你不同意我也想学。这事,我吃准了。

呦呦,呦呦,你这个哥儿,感兴着是这一家子人答应不答应你都要往那老佟家摊子前跑了。

八哥噘着嘴巴不吱声。

六叔坐在院子里那棵杏树下的石凳上,从腰间掏出烟袋锅子点了一锅子。然后,吧嗒吧嗒的吐着烟雾。

笼子里的鸟,看着那些慢慢升起的烟雾,欢实的叫着,抖着翅膀子。

八哥站在那,心里泛着嘀咕。这自家的老爷子怕自己没那份出息也就罢了,这从小到大自个一个劲叫六叔儿的人,咋把嚼口说的这么的没出息。嚼口咋把满人的脸丢了。哎,这六叔儿啊,就是对汉人的一些东西有成见。总把自己跟汉人划开来。

八哥见六叔不在说话,就一扭身,走了。

身后是六叔的一声哀叹。

 

八哥除了身子骨单薄外,最大的毛病就是胆小。这病落下了。都说是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夜里去茅厕,让一只山猫给吓着了。后来带着病根生了八哥,八哥的胆自然会小。

八哥除了胆小,还有一毛病,好热闹。其实这也不算啥毛病,那咱北京城里的满人,哪个不好热闹。八哥是个地道的满人,他自然也挡不住这样的性子。

府邸里装不住八哥那单薄的身子。一闲下来,八哥就一手提着褂子匆匆的往外头奔。有事没事都一个样儿。像要赶时辰。脚下的步子可慢不下来。

八哥往外奔,不去窑子,逗姑娘们,也不去后海那溜冰或者是脱光了衣服钻水里去折腾。他的闲暇功夫都用在了天桥了。

平时,那里都让手艺人给站着。玩帆的,放皮影戏的,练硬气功的,还有就是说书唱戏卖嘴的。另外还有卖红枣的,山杏的,水蜜桃的,昌平的大白梨,样样都摆在那里透着鲜儿。不待吃,口水就顺着腮帮子下来了。

八哥到了天桥那地儿,哪也不去。径直跑去佟索的摊子前看他眉飞色舞的溜嘴。说,这北京城里东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着十斤拓麻。又说这打西面也来了一个喇嘛,手里提着个喇叭。东面来的喇嘛要拿手里的拓麻换西面来的喇嘛手里的喇叭。西面来的喇嘛不想跟东面来的喇嘛换手里提着的喇叭。可是东面来的喇嘛偏要拿手里的拓麻来换西面来的喇嘛手里的拓麻。到底是东面的喇嘛跟西面的喇嘛换没换成手里的拓麻。还是西面喇嘛跟东面喇嘛没换成手里的喇叭,咱们明个儿再跟你溜着这嘴皮子。

好啊,真他娘的好啊。

这嘴皮子溜的就是他娘的绝儿。好。

这嚼口还是咱北京城里的佟老板溜的好,溜的绝儿。

台子下面是一群短衣,长衣服人鼓掌喊好的不绝声音。

八哥也裹夹在里面把巴掌拍得生疼生疼的,喊好,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出来。

佟索站在台上给下面的人打着揖,观众们手里的银元噼噼啪啪的扔在台上。佟索手下的一个小工在不断的捡拾着。台下的人说笑着,熙熙攘攘的散去。八哥有些恋恋不舍的站在那,当见了佟索那双虎目瞧着自己的时候,不得已一步一回头的往回走。

佟索立在台子上,瞧眼前的打扮入时的八哥渐渐走远。心想,这人怕是听自己的嚼口听入了迷。每次在自己撤摊子前,他都是最后一个恋恋的离去。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眼前这个听自己溜嘴的公子哥原来是荣府里的八哥。以后在散场后,佟索总要捡拾八哥往台上丢的银元送还八哥。我说八哥,你来瞧,就是瞧得上咱这行当,给咱捧了脸。以后不兴给银元了。自顾瞧就行。八哥嘟囔着不接,然后在佟索的推让中跑掉。佟索的闺女,韵儿总要立在一旁咯咯的笑。瞧着八哥涨红了脸的窘态。

一次在佟索跟八哥推让的过程中,八哥低声的求着,佟师傅,我想跟您学这嚼口,成不?

佟索一愣后,马上摆手回绝,不成,不成,你一个公子家哪成学这个玩应。这玩应是我们糊口的手艺。不成。不成。

八哥有些失魂落魄的走远。但即使佟索不教自个。八哥照旧没改自己的一天行程,整天依然的往天桥佟索的摊子前跑。一站一个午后。一听一小天。

但是八哥的上心,并没有改变佟索。倒是佟索的闺女韵儿对八哥产生了怜悯。总在八哥被日头嗮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往八哥的手里递茶水。佟索见了,也不说什么。只在心里依然的不答应八哥的请求。

 

荣府里的两个老爷子没答应八哥去学嚼口。但是没过几日,八哥还是偷偷的出去到佟索摆在天桥的摊子前,一坐一天的看佟索站在台子上把话说得一溜一溜的顺畅。

 

荣宝跟六叔窝在府里对八哥一天从早今到晚上的一天也不着个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别看八哥平时胆小得要了命。可是关乎这件事儿,却让胆子大了没边。现在是来了个先斩后奏了。

两个老爷子虽然对这事,都一百个的不愿意。但是没法子,腿长在八哥的脚上。你管也没辙。整天看着他那灰土刨天的样子,心坎也过不去。到底是身上掉小的,心疼。荣宝后来派人一打听,知道八哥往天桥跑都是瞎忙活,人家佟索并没有答应八哥跟他学嚼口。荣宝知道后跟六叔说,难得这孩子对嚼口这东西这么的上心,不成,就成全他吧。六叔听后,冲荣宝瞪着眼睛说,当初是你不同意八哥学的,我可是跟着你随声附和,如今你说成就成了,你让我那侄子咋瞧我。看来这事,还得我来张罗。荣宝用手点着六叔的脑袋说,我说你呀,你呀,这小子从小到大到是把你当成的爹看待。可从没跟我亲善过。都是你护着,护成这个样子。六叔立着眼睛,梗着脖子道,八哥就是我的亲儿子,咋了?你还敢挡?荣宝哈哈一笑摆手说,不敢,不敢。你来办,你来办。

可是六叔暗地里去了几趟。佟索对待六叔眼眉都没抬过。六叔回来跟荣宝讲,那家伙,娘的,不给我面子,还是你来吧。这不比打仗,我不能把他捆来。荣宝笑了笑说,我去,我去。后来两人一商量,干脆将佟索请到了府里,正式的让八哥跟着学。

却没想到佟索一进了府。八哥却不跟着学了。说,这哪感兴天桥的热闹。学累了还能溜溜神。在府里这么一呆着,人儿都变了样。没劲儿。

好不容易把人家佟索请了来。却没料到八哥一句话,就不学了。

那天把荣宝气得操起杏树下的凳子就要劈八哥。吓得八哥躲在六叔的身后,一个劲的喊,六叔儿,救命。六叔跟荣宝瞪着眼睛道,你拿这么大力气,吓唬八哥干啥子。有章程你去找那些不让咱满人要辫子的革命党索命去。荣宝见六叔护着八哥,只得摔了凳子,气鼓鼓的走了。

现今儿,自个也闲着了。民国的炮打的他也跟着没了差事。只是一天三个饱的养着。好在自个早年在颐和园当差的时候,没少往家里划了银子。现今儿伙还够府里折腾的。不过荣宝赋闲的这段时间,也辞了些佣人。大清完了,现今儿不节省不成啊。银子不能只往外流不往里进的。这个理儿,他明白着呢。本来自个这一段子心就不顺,今儿个八哥的样子,真让荣宝气得够呛。

待荣宝走了后,六叔问八哥,我说哥儿,也不兴这个的,别看我向着你。你以为自己对。你老爷子那可都是为你好,怕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把身子骨弄邪性了。才把人家佟索给请家里来,你以为我也愿意看佟索那屌样。我一天是闭着眼珠子打他身前走。你咋能这样任性子,说不学就不学?

八哥嘟囔着说,六叔儿,我不是不学,我是不想在府里面学,这里没劲。

六叔道,没劲,你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就把你老爷子打发走了,现今又来打发我。我看你小子是找抽呢。说着用巴掌往八哥肩膀子上拍,却不用力。

八哥呲着牙,笑嘻嘻说,六叔,你们就让我跟佟师傅去天桥那里学吧。在那里,我的心舒坦。六叔儿,麻烦您跟我爹吱一声,让人家佟师傅回天桥去。咱还省银子不是。

六叔瞪着眼睛,不说话。

八哥冲六叔摆摆手,出去了。他心里明白,凡他求六叔的事,六叔没有不答应的。

果真,第二天。六叔过来跟还没起床的八哥说,你就折腾吧,你老爷子不管了,我打今儿也不管了。看你能折腾到啥时候。

八哥听罢,从床上蹦到地上。穿上褂子,便飞出去了。

其实八哥这样做,都是为了佟索。还有一个原因是佟师傅家的那个闺女,韵儿。

他在府里跟佟索学嚼口,就看不到韵儿了。

另外佟索也不爱呆在府里。之所以去荣府里答应这事。都是碍于荣宝的面子、佟家早年贪官司的时候,人家荣宝是帮了很大的忙的。这回,荣宝亲自找自个去府邸里教他的公子学嚼口。自己怎能不答应。说是给自己银子钱。可是自个怎么能忍心收恩人手里的银子。不收,自己那一家人还要自己养活呢。有了这些心思,佟索就偷偷的跟八哥把这话讲了。八哥听后立马拍了胸脯子,答应帮师傅脱了这份干系。于是,就有了上面的场面。

 

那日八哥跟着佟索乐颠颠的回到了师傅家的那个小四合院里。

韵儿打远就看见了佟索,一路跑着,到了跟前就扑进了爹的怀里。佟索拍着韵儿的肩膀说,还孩子气,你没瞧见八哥也在吗?韵儿这才把身子扶正,看了一眼八哥,轻巧的叫了一声,八哥你也来了。

八哥忙,哎。了一声。

韵儿接着又瞧了瞧八哥,然后一扭身,手里拉着辫子,歪着头,快步的往屋里走。

佟索在后面用手点着韵儿的背影,摇着头。

八哥在佟师傅后面开心的跟着。

八哥跟佟索师傅进了屋,师母梅氏开始张罗酒菜。晓得八哥是荣宝府里的公子哥,虽管佟索师傅叫着,但也不能怠慢了。于是在八哥师娘的招呼里开始动手做菜。韵儿在一旁帮着忙。

稍顷,四个老北京的下酒菜便上了桌子。翡翠豆腐,筒子肉,醋椒鱼,银耳素烩。虽比不上荣府里的丰盛,倒也都是对口的菜。佟索招呼八哥坐下,然后给八哥倒上酒说,八哥,谁说府里的荣大爷叫你跟我学这相声,可我也没拿你当徒弟,咱们也就不用那些凡夫俗礼,不必搞什么拜堂子,递帖子。八哥刚要插话。佟索摆手说,八哥,你别忙,听我把话讲完。按理说,要想跟我学这相声。按照祖上的规矩,那是必须要拜堂口的。但是你家荣宝老爷,对我们佟家有过恩呢。他的公子如今儿想跟我学这不上台面的贱东西,是给我脸呢。瞧得起我佟索。八哥你现今跟我学,我就有什么教你什么。也不用师傅徒弟叫着。我知道你学这玩应,也是心血来潮,过一阵子就该腻了。你一个公子哥,有吃有喝的。哪像我们这些人是要靠这东西养命的。来吧,八哥。跟我喝一个。说着端起酒杯跟八哥碰了一下,然后一扬脖子,酒杯里的酒空了。八哥见状也赶紧双手举杯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子里。八哥喝下酒后恭敬的说,师傅。刚叫出口。佟索摆手制止道,八哥。刚才我跟你说了。咱们不这么叫。你就叫我佟师傅吧。八哥咧着嘴巴道,那哪成啊?我这跟着您学手艺,哪能不叫师傅呢?佟索叹口气讲,我说八哥啊,我刚才跟你讲的很清楚,你不算我的正式徒弟。所以不兴这么叫。你还是叫我佟师傅吧。这样我听着顺当。佟索的老婆梅氏在旁一个劲儿的给佟索挤咕眼睛。担心话重了,八哥吃不消。佟索当没看见,只顾跟八哥聊。倒是韵儿有心没心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打着毛坎肩,瞅着八哥痴痴的笑。八哥显得有些尴尬。佟索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也不好再驳。也只好尊听佟索的吩咐。在以后的交往中,真的是佟师傅,佟师傅的叫着。每当叫着,自己身子骨都发毛,不舒坦。佟索倒是心安理得的答应着,没有丝毫的不快。

其实佟索在心里有数。一个荣宝府里的公子哪能真跟他学说相声。他们这号人,一天只知道遛鸟,唱戏,去八月仙让姑娘们陪着吃花酒。一天哪有个正经营生。自个要真是正式收了他这样的徒弟,这门手艺将来还不败在他手里。

他之所以答应叫八哥学相声,那是看荣老爷子的面子。荣老爷子的请求不好拒绝啊。

 

 

咸丰年间,北京有一朱绍文先生,别号穷不怕,是最早说相声的人。他原来是学京戏的,唱小花脸。后来因为清朝唱戏的规矩多,那时候不是天天能唱戏的,如斋日;祭天、祭地之日、辰日;皇帝、皇后、太后之忌日,都必须停止动响器,当然更不能唱了。这些日子一算起来,每年至少要五、六十天,各戏园子就得一律停演。若赶上所谓国孝。即皇帝、皇后、太后死了,便要规定二十七个月不准唱戏。更不准化装唱戏,马鞭子只许用青、蓝、白三色,不准用红的。这么一来唱戏的就全都没饭吃了。

没办法,朱先生想出一个办法,拿白沙子撒地作字,以吸引观众。等到大家聚拢之后,他就在甬路旁边,手拿竹板两块作响器,唱几段小花脸数板,再说几段小故事,要钱。他还研究好了几个小段子,如:勃勃名百鸟名百兽名百虫名青菜名京戏名等。另外,又自己编了五诉功——“胡不剌诉功堆子兵诉功棒子面诉功夏布褂诉功厨子诉功;两本小书——《千字文》、《百家姓》等。这样他就绘声绘影地说起来了,很受群众欢迎。以后他又把京戏中《背娃入府》、《一匹布》、《打沙锅》等戏的内容,改编成小故事,在街头演唱,生意更加好了。于是每遇见辰、斋等日,他就以相声补缺,到咸丰国孝时,即正式以说相声为生了。国孝后,戏班再邀他去唱戏,均行谢绝。以后又带徒弟,即创出了这一行。

而佟索本是相声这门手艺的第四代传人。由于现在自己的身子骨有力量也就暂时没有收徒弟。上台的时候,也就是自个一个人在那表演。

 

春去秋来,转眼八哥跟佟索学相声有一年了。出乎佟索的意外,这小子学得很起劲,本以为他过了新鲜劲就跑了。自己也省下心来,打算好好的琢磨一个正八景的徒弟。没想着八哥倒也痴心。自己教他的段子,他不但都记下了,还能像模像样的说出来。这样一来,佟索开始打心眼里慢慢的真喜欢上了这个看着有些娇气的公子哥。心里琢磨,这小子还真聪明着呢。一出戏词,自己教上两遍,他便都能记下。看来他还真是干这块的料子。

佟索以往上台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溜口。但是自从有了八哥这个挂名的徒弟后。八哥跟着他学了一段子后。再上台的时候,偶尔也跟着佟索溜上一段子。还真成,反响还真是好。这也是佟索细心的慢慢将八哥往这条道上带着。当然八哥是不晓得的。他只觉得好玩,在一大群人面前,溜嘴皮子让人赏。舒坦。

八哥自打跟着佟索上台讲起了相声。那胆小的毛病却不见了。再回到府里,荣宝看待八哥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六叔更是不得了的拍着八哥的肩膀嚷,我说哥儿,你小子有出息,我前儿去瞧了。哎,你别瞧,还真像那么回事。看我以前是小瞧这嚼口了。那佟索还真没给咱满人丢脸皮子。有两下子。中,这东西中。

八哥清楚,六叔现在开始夸这嚼口,多是因为自己的事。自己要是不跟佟索学这嚼口,等着六叔夸。

八哥现在也开始卖力气了。早早的起来,在后花园子里练习绕口令。为的是把舌头练活泛了。铺白皮褥子比铺别的皮褥子强。就这一句,八哥练了小半个月了,舌头还是有点赶不上趟儿,嘴唇也捣扯的慢。好在他有了坚持。

练完了嘴巴。吃了早饭。八哥便早早的去了天桥,帮着师傅支摊子。给南来北往的客流溜嘴皮子。不到火候的时候,佟索是不轻易让八哥上台的。这个时候的八哥多半会跟韵儿躲在摊子的后面,说悄悄话。

这一年来的接触,八哥现在跟韵儿混的更熟了。两个人一天也总有说不完的话。

哥儿,爹说你家院子好大呢?赶明个我也想瞧瞧?韵儿手捋着黝黑的辫子说。

韵儿,你要是真想去,咱一会等佟师傅撂了摊子,你就跟我去瞧。八哥高兴着说。

哥儿,他们能让我进去吗?我爹说了,那里可有把门的呢?

韵儿,你这话说的,我是谁?我是他们的小爷。小爷的朋友,谁敢不让进去。切,敢。

韵儿看着八哥眉飞色舞的样子,咯咯的笑个没完。笑着笑着,韵儿止住笑声看着八哥问,哥儿,你为啥总用那种眼神瞧我?我脸上有啥东西?八哥愣了一下神说,韵儿,你真好看,像花一样。

韵儿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不说话。

这时候,听见佟索喊,八哥,上台啦。大家伙现在要看看我们八哥溜一段口子。

八哥正愣着,韵儿用手一推八哥,哥儿,爹叫你呢。还不上去呀。

八哥赶紧起来往台上跑,差点来个趔趄。引得大家轰然一笑。

八哥这次登台又没给佟索丢脸,台下不断的有人喊着好。韵儿倚在摊子的立柱上,甜蜜的笑着。

佟索站在台上跟八哥配合着,一老一小,捧哏和逗哏都是那么的地道。

晚上拆摊子的时候,佟索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着八哥说,我说八哥啊,你要是普通的老百姓家的孩子可就好了。能跟着我整日的溜口了。

八哥眨着眼睛有些不解的问,佟师傅,你老要是感觉我还成,那,打明个起,我就天天跟着您上台子。

佟索摇着头连连道,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一会,两会的成。要是整天上台子,我可就对不住你家老太爷了。

八哥苦着脸道,佟师傅,这有何对不住的,我愿意上台子,谁管的着。又不累,我喜欢着呢。

佟索叹口气道,八哥,你别说,你还真是一个溜口的料。可惜了,可惜了。说着忙收拾摊子。再不跟八哥说话。

佟索心里明白,一个荣宝府里的公子哥,跟自己学着,玩玩行。要是自己真要拉他天天站在台上。那荣宝肯定跟自己急。敢让他们家的公子哥赚银子,他佟索可没那胆子。

 

最近一段时间,荣宝常常跟一些人神出鬼没的往家里抬一些大木头箱子。八哥见到了两回。拦住问过,抬木箱子的人支吾着不肯回答。一次,在八哥正在询问,六叔打远处过来,摆着手跟抬木箱子的人道,抬了,抬了。走吧。然后转身对八哥说,哥儿,该去天桥那练嘴皮子去。崩管这摊子烂事,跟你扯不到一起。说着便朝外推八哥。八哥见状,也便不再追问。继续去天桥跟佟索练嘴皮子。闲暇时候,跟韵儿在一起鼓弄佟索的一些相声的段子书籍。别看韵儿生活在佟索这样的家庭里,但是韵儿是识字的。而且还写得一手好看隽永的楷字。佟索的几本记录相声的老段子由于年久,破损的有些不成样子了。韵儿跟八哥两个人商量,要把这几本的老相声段子书籍重新摘抄一遍。韵儿负责摘抄,《琴断山西》。八哥负责摘抄《月牙五更》两个人躲在佟索的一间装道具的房间里,伏在桌子上细心的摹写着。

八哥看着韵儿摹写的《琴断山西》,那一行行娟秀的字体说,韵儿,你的字写的真是太漂亮了。真是不让须眉呢。

韵儿歪着脑袋笑着说,八哥,你别偷懒,还不快写。你没看,我这本子都要抄完了,你看看你,还剩那么多?

八哥笑着说,韵儿,没事,我写的快,用不了一个时辰,我就赶上你。

韵儿冷笑了一下说,吹。你可不要把字写得太难看了。要不爹该看不清楚了。

八哥笑着说,韵儿,没事。佟师傅的眼睛利索着呢。

韵儿听后,抬头看了一眼八哥,不再说话,低着头继续往纸上抄写着《琴断山西》的老段子。

八哥远远的看着韵儿,突然慢慢靠近韵儿,然后速度很快的低头亲了一下韵儿的额头。跑开。韵儿抬头愣愣的看着八哥,然后脸颊一下子涨红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追赶着八哥。

八哥很快的被韵儿赶到了墙角。韵儿奋力地厮打着八哥。嘴里嘟囔着,八哥,你真坏,你这个人坏死了,身上都是些公子哥的毛病,还来占我便宜。砰砰,小拳头雨点一样落在八哥的胸前。八哥嘴里讨着饶。

这个时候,门开了。韵儿的娘,梅氏领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个人还没待八哥看清楚脸面,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公,公子爷,不,不好了,家里出大事了。韵儿和八哥止住打闹。八哥这才看清楚,进了的人是府邸里的吴大爷。八哥冲上前去忙追问,家里咋的啦?家里咋的啦?你快说,快说啊?吴大爷摆摆手哭泣着说,公子爷,别问了,回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拉着八哥便往外奔。韵儿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场面。有点不知所措。在八哥奔出院门,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操起八哥放在桌子上的褂子追了出去。梅氏在后面喊着,韵儿,慢点,慢点。这孩子疯了是咋了。

韵儿,八哥还有吴大爷来到荣宝府的跟前,刚要跨过眼前的街道。被眼疾手快的韵儿一把拉了回来。几个人站住后,朝荣府的大门前一瞧。这才注意到,荣府的大门已经被一群手持外国火器的革命党人把守住了。而且看见几个革命党人正在往一辆马车上抬着大木头箱子。八哥看清楚了,那些木头箱子都是自己以前在府邸里见过的。接着是荣宝,六叔还有几个人被带了出来,他们被绳子捆着,连在一起。八哥本能的要往前冲,被韵儿和吴大爷紧紧的拉住。他嘴巴刚要喊,让吴大爷一个巴掌给罩住了。

荣宝低着头只顾走路,六叔却在四处张望着,像在寻找着什么。六叔很快的发现了躲在对面墙角的八哥他们,他站住,用手朝八哥的方向比划着,嘴里喊着,鸟,我的鸟。他这句话刚喊完,便被身后的革命党人,一把推走了。六叔不耐烦的冲着那个革命党人瞪着眼睛,骂了一句什么。八哥没有听到。

荣宝,六叔几个人被拴在一辆马上的后面,扯走了。八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感觉到脑袋轰的一下,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八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佟师傅家的土炕上。眼前是韵儿一张飘满泪痕的脸颊。

荣宝的府邸,八哥是回不去了。现在已经被革命党人贴了封条。荣宝跟六叔现在是下落不明。这几日来,八哥一直住在佟索家。佟索将自己上屋的西厢房拾赘出来,让八哥住着。每日的起居都是韵儿帮着打理。荣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荣家落了难,自己不能看着他的家人落了荒,没了去地儿。何况现在八哥还跟着自己学着说相声,自个还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挂名的徒弟。

八哥在佟索家住的这些日子,佟索吩咐韵儿要在家里看住八哥,不许他乱跑。就连天桥的摊子也不让他去了。

八哥在佟索家住的这些天,想起了六叔托付给自个的事,六叔那个被他示若命根子的鸟笼子还在府邸里呢。现在也不知道那鸟还活着否。八哥私下跟佟索说了六叔临走时候的托付。佟索暗道,六叔的迂腐。自个的命怕都要保不住,却还记得那无关事世的鸟。真是个地道的满人啊。

佟索一边忙着自己在天桥摆摊子说相声,还托朋友打听荣宝家的事。

托的朋友终于带来了消息。朋友告诉佟索说,荣府里的荣宝老爷暗中跟一些满清的遗老们暗中勾结,私自购进了一些枪支,打算造反,复辟大清王朝。革命党人已经在荣府里搜查出了大量的枪支弹药。现在荣府已经被革命党人给没收了。府邸里的家人,佣人都给遣散了。现在荣宝跟他的一个帮凶,叫六叔的人目前关在革命党人的监狱里,等着砍头呢。

佟索听完朋友帮忙打探的消息,回家后,没有敢如实的跟八哥讲。只是跟八哥谎称,目前荣宝跟六叔还好,没啥生命危险。自己正托朋友往出搭救他们呢。让八哥放心。

因为家事。最近一段日子被折磨得脱了相的八哥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一个劲的给佟索鞠躬,谢谢佟师傅,谢谢佟师傅。鞠完躬后追问说,佟师傅,我六叔那鸟不知道看到没有?佟索听后,在心里叹气八哥的迂腐。只好答应道,明个,我就让会功夫的朋友去你们家院子里瞧瞧去。说完摇着头,走了。

果真在第三日的晚上,佟索提着一个病怏怏的鸟和一个失去光泽的鸟笼子折回家中。然后将鸟笼子放在八哥的手中说,唉,这个鸟笼子,差点要了我朋友的一条腿。

原来那日佟索应八哥的请求。在去天桥支摊子的时候,找了一个在天桥耍把式卖艺的,会功夫的朋友翻墙去荣府里走了一遭。将六叔挂在树上的鸟笼提了出来。在朋友跳出荣宝家的府邸的时候,被巡逻的革命党人发现,开枪,打伤了朋友的一条腿。好在佟索早年学过几年中医,及时的将扎在朋友小腿肚子里的枪子儿取出来。敷上了上好的药,才算保住朋友的一条腿。八哥听完佟索的讲述后,要去看望那个行侠仗义的前辈。佟索冷着脸道,你还想出去给我添乱呢。你要是让那些革命党人发现,你就回不来了。还敢跑。说完冲着韵儿说,韵儿,你给我好好的把他给我看住了,不许他离开院子一步。韵儿答应着冲八哥吐了下舌头,拌了个鬼脸。八哥看着怒气冲冲的佟师傅走远,提着鸟笼子看着里面的鸟叹口气幽幽的说,鸟啊,鸟啊,六叔儿的命啊。

一个月过去,在北京城飘小青雪的时候,荣宝跟六叔被革命党人在北京的菜市口用枪子儿打穿了脑袋。

荣宝跟六叔死了半年后,佟索才小心的将消息告诉了八哥。怪事儿的是,八哥那日只把眼睛哭红了,并没有再晕过去。仿佛他已经预料到了荣宝跟六叔的结局了。

自打荣宝跟六叔死后,八哥对待六叔留下来的那只百灵子照顾的更加细心了。每天喂食,清扫,一刻也不耽误。比自己的命都要紧。

后来一次韵儿问八哥,八哥,你为啥对六叔儿比对你家老爷子还好呢?

八哥看了看韵儿叹口气说,韵儿啊,六叔儿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呢,当年是六叔儿从死人堆里把我家老爷子背出来的。为此,六叔儿的下身,被人用剑戳穿了,不能有后。我从来没把六叔儿当外人呢。

韵儿将六叔儿跟荣家的事跟爹爹佟索讲后,佟索长长的叹口气说,哎,这人活着,不容易啊,都是一个一个的相互罩着呢。人和人之间啊,都是恩人呢。都得互相帮着。

那日,佟索将八哥叫到跟前,一脸严肃的跟八哥说,八哥,现如今儿伙,你家落了难,你那个府以后也回不去了。打今儿个起,师傅的家,就是你的家了。八哥听后一愣。佟索看了看八哥接着说,这几年你虽然一直跟我学着相声,我也没把你当外人。我会的,也全都交给你了。只是你没有拜过我师傅。从今儿个起,我正式收你为我的徒弟。你就是我们嚼口这个行业的第五代传人。你以后好好的练吧,将来也能有个糊口的手艺。八哥听后佟师傅语重心长的话语后,流着眼泪,噗通一声给佟索跪下了。

那天,家里的所有的人都流了眼泪。

佟索正式收了八哥为徒弟后,为了让八哥能在北京城里正大光明的见日头。花费了自己这些年来积攒下的一些银两,买通了革命党中的一个有权势的人,撤除了对八哥的追缴。

 

从此八哥正式成为了佟索的入门弟子。开始了在天桥设摊子溜口卖嘴皮子了。

在八哥正式成为佟索的徒弟后,不久,在佟索的安排下,他跟韵儿成了家。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天在八哥在天桥卖嘴儿的时候。一群革命党人包围了佟索的家。将正在床上生病的佟索跟梅氏抓走了。理由是佟索犯了包庇罪。

佟索被抓走的时候,韵儿去外面给佟索抓药。恰好不在,逃过了一劫。当韵儿回家得知真相后,赶紧挺着怀了身孕的身子,跑去天桥将这事,告诉了八哥。八哥理直气壮的要去革命党人那里自首。好换回师傅。却被眼含热泪的韵儿死死拉住,八哥,你要是真去了那里,不但爹爹你救不出来,你会害了爹的。那样不等于承认了爹爹包庇你的事情了吗。八哥听后,忍住脾气,忙收了摊子,跟韵儿一起逃到了乡下。

在北京城不断变换霸王旗的时候,也就是韵儿跟八哥的儿子,巧儿出生一年后。一次韵儿进城去打探父母的消息。才知道,父母已经于半年前被砍了头。

听到父母的消息后,韵儿连夜往回赶,在往回赶的夜路上,由于慌慌张张,神情恍惚,没小心落在了一条河里。

当八哥找到韵儿尸体的时候,韵儿的尸体已经有些发臭了。

八哥流着眼泪,埋葬了韵儿。然后带着巧儿去了河北省的廊坊。从此在那里扎下了根。靠卖红薯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在巧儿长到可以学相声的时候。一天,八哥把巧儿叫到身边跟巧儿说,巧儿,爹爹今天教你一门手艺。等长大了你好能靠着它活着。巧儿疑惑的望着八哥说,爹,什么手艺啊。八哥从旧包袱里翻出了师傅留下的祖师爷的牌位,摆在桌子上。然后叫巧儿对着它跪了,幽幽的说,这门手艺叫嚼口。巧儿抬起头来,天真且疑惑的看着八哥说,爹,啥叫嚼口啊?八哥没有回答巧儿,只是叹口气说,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巧儿看着神秘莫测的牌位和爹爹那一张忧伤的脸,便不再问了。

他发现爹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的让人不可思议。

那年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城打炮的日子。

也是又一个朝代来临的日子。

2012年.3.18.12.21分。写于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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