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棒槌声声（修改稿）

老玉米

 棒槌声声

　　我的妻子小惠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她进门就好像报告什么特大新闻似的对我喊：赵雨，你的老相好西施来了（实际她叫袭思），在村西头她的两姨姐家，都三十年不见了，你还不去看看，咱们毕竟是同学呀，你们男人啊，真的无情寡义！你不去我去，你弄几个菜，我找她来咱们家吃晚饭。说完就又扭搭扭搭地走了。她是个没心眼的人。
　　袭思的回来，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打出的石片，在我心中掀起一串串涟漪。我和我的妻子还有袭思在小学、中学都是一个村一个班的同学。同学们根据她的名字和长相都把袭思叫西施，当时她在我的眼里，长得比年画上的古代西施丰腴了许多，白净了许多，水灵了许多。
　　袭思在柔细的腰际总是晃动着两条黑油油的辫子，浓重的睫毛下面有着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白净的瓜籽脸，一件花格上衣，一条学生蓝的裤子，这就是她多年来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无法挥去的影子。说句不怕你耻笑的话，就在我和妻子结婚的洞房里，感觉在我身下的依然是袭思。
　　那时学校不怎么上课，学工学农搞朗诵，朗诵词多半出自我的笔，老师问我在女生中谁能领颂，我说袭思行。我喜欢袭思，班长刘大帅也喜欢袭思，可班长没我看的书多，没我的学习好。袭思喜欢学习好的人。在那年少的朦胧情愫中，我总喜欢多看她两眼，总喜欢和她单独在一起。
　　一次在校田地割稻遇上了秋雨，就我俩躲在公路下的桥洞里，我看着她那被雨淋透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咚咚地跳着，紧张得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好，还是她先开了话头：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扎根农村干革命！我问她：你呢？她说：和你一样。在雨停了的时候，我和袭思走出了桥洞，不远处在一棵大树背雨的同学们，见我俩在桥洞子出来就哄了起来。这更证明了同学中早就舆论说我和袭思好的谣言是真的了。
　　在一次文艺宣传队排练忠字舞时，一个小女生看她有点走神，就失言说：怎么，又在想和大才子赵雨约会的事？袭思一反平时文静的常态大声说：就和赵雨好了，你能怎么样？好了，你能怎么样？她冲男队里喊着：赵雨，今天咱们老地方见，不见不散！同学们又起了哄，弄得我非常的不好意思，班里的外号小土豆神秘地问我：老地方在哪里？我说：去你妈的，哪有什么老地方？
　　她知道我家私下藏书多，那时全社会只能允许读一种书。有一天支农回来她停在了我家的门外，我给她拿去了用报纸包着的《青春之歌》。
　　在她还书的时候，她小声地红着脸说：你好像卢嘉川，你看我像林道静吗？（小说中一对相恋的主人公）她说完，就小脸一转小跑了回去。她的话叫我再一次地读了这本小说，我明白了这是一个青春少女难以启齿的心扉。我激动了好几个夜晚。
　　我们中学毕业了，我们成了生产队的新社员。在劳动的时候，我总是挨着她，帮着她，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们在相恋。她也离不开我，她是个内向性格的姑娘，文静腼腆。
　　一个初夏的傍晚，一片怪异的晚霞映红了拉林河西岸的半边天。晚饭后，我拿起我心爱的竹笛，路过了她的家门，来到了河边渡口，我望着平静的河水，跳跃的河鱼，浓郁的岸柳，吹起了草原赞歌。
　　不一会儿袭思来了，她用头顶顶着一盆衣服，妩妩婷婷，冲我妩媚地一笑后，撩起她的百褶裙，露出翡翠白玉般的大腿，蹲在那水面的石板上，用她带来的棒槌“嘭嘭、嘭”地捶起了衣服。
　　我停下了笛子，跳到她对面用船绳拴着的一条小船上，仔细地看着她，想象着她。她轻轻地扬臂、重重地落槌，振得她花枝乱颤，那白嫩的腿和那浑圆的臀部交叉出几条美妙深遂的曲线，她脸上的美丽，像槌落溅起的水珠阳光四射！
　　她说：我喜欢听你的笛声，你再吹首《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吧。
　　我说：西施，你真美。（她不许我叫她西施）
　　她说：你真的没记性！
　　我逗她说我是大舌头，思、施是不分的。
　　我说：我爹要给我接两间结婚用的房子呢！
　　她故意地说：你和哪个姑娘结婚啊？
　　我说：这不分明是明知故问吗？
　　她说：小惠（我现在的妻子）不对你也挺好吗？
　　我说：谁要那个疯丫头？
　　她说：她干农活比我强多了。
　　我说：我这辈子没你是不娶的，我爱你一辈子！海枯石烂心不变。你呢？
　　她的脸被晚霞映得好似一朵牡丹，她说：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对你的心，就你不知道？
　　我说：我们的爱是可以经得住任何风浪考验的，让它像东边的万宝山一样岿然不动。
　　她说：你说这奔腾的拉林河水能干吗？它就是干涸了我心依旧！
　　我从船上又一下子跨到了她的近前，抱住她那软软的身体，胆从色上生，我豁了出去，第一次撕破了文雅的外衣，疯狂地像条饥饿的狼，紧紧地爱着她吻着她。
　　从此，我一听到河边上传来带有无限青春活力的“嘭嘭、嘭”节奏的棒槌声，就知道是她在约我相会。
　　转眼生产队里的插秧结束了，薅地结束了，挂锄了。公社召开了全民运动会，她是女蓝运动员，我是男蓝运动员，我是大队团书记，她是大队妇女主任。大队在公社所在地杀了猪，运动员们吃过了晚饭喝完了酒，坐台大马车先回去了。热恋让我和我的袭思有车不坐，我俩沿着公路两边的青纱帐，慢慢地走，我们聊着同学，憧憬着今后的幸福的二人世界，我们手拉着手像对鸳鸯第四次游进了路边的高粱地。提前地享受着在一起的喜悦，可在她的坚持下我们没越雷池一步。
　　刚入伏天就下起了涝套雨。村里的几条路成了泥浆路，袭思是十分喜欢干净的人，一下雨，她就因为路不能走就不来我家了。
　　一过中午，村里的猪官就拖着长声吆喝：松猪了，松猪了！从村东头开始一家一家地出来人，把猪圈里的一头或几头猪从猪圈里放出来，叫猪官赶到河套里吃野草。还没到村中间就有了上百头浩浩荡荡的猪群，它们一过，这条路面就成了有尺把深的搀着猪粪的脏泥糊糊，伏天的阳光一照，弄得满村臭气熏天。特别是到了傍晚，还有放马的马群、牛群一踩，这村里的路真是没下脚的地方。
　　年纪大的老人、小孩挽起裤角，光着脚丫在臭泥里的路上行走。一直到秋天村路也没个干的时候，还有那村里共用的两口水位到了井口的水井，里边游着癞蛤蟆、孓孑。走着这样的路，喝着这样的水，袭思懊恼极了。她曾经对我说了几次，村里哪样都好，就是这脏法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说：别人不都活得挺好吗？就你娇气！
　　一天，她当兵分在加格达奇市工作的哥哥回来了，找我去吃晚饭。我穿个靴子也没管事儿，泥浆还是把我的靴子灌了包。我来到袭思家，袭思一手捂着嘴一手帮我洗了脚。她哥在喝酒的时候说：我那里清一色的柏油路，像花园般的城市，衣服一个礼拜才洗一次。
　　袭思对她哥说：我和赵雨去那里行吗？她哥说：如果你愿意你先去那里看看再说呀！袭思对我深情地说：我先跟哥去，你等着，我安排好了你再去，在家可不许变心呀。
　　袭思和她哥走那天，我送他们到了河边，她坐船过了河，哭着一步一摆手，她又突然地跑了回来，又坐船返回了东岸，抱住了我说：你一定等我！我心如刀绞，掉了两行热泪。我骂了一句，就怪他妈的这村路！
　　她哥说：如果这样你就别去了，你要去就快些，车要到点了。我把她重新推坐船上。她这一走，就一直没了音讯。我苦苦地等了她三年，这中间我想她，得了次当时很难治的伤寒病。后来我在爹妈的逼迫下和这风风火火的小惠结了婚。爹妈说，小惠身板壮，身大力不亏，能干活！
　　后来听说袭思一到那里，一个采伐班长看中了她，她开始不同意，他苦苦地追求她，她哥同意。采伐班长不容易地为她落了户口，她确实地和他滋润地生活了几年。再后来听说她丈夫在1987年春天的那场大火里救火被烧死了，她再也没找男人，她领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再后来听说她也下岗了。
　　我的妻子刚进院，又大声地喊了起来：赵雨，你看谁来了？
　　我从屋里走了出去，一看，真的是袭思来了。她被生活、被无情的时间打磨得没有我的西施一点影子。
　　她满头花白的头发，呆滞的眼神，找不到过去一点的风韵和自信。我愕然了，她呵呵地笑了几声说：听说你现在是这村里的头了？
　　她被我的妻子领着看了我家的四间大房，看了我家的水稻精米加工厂。进了屋后十分不自然地说：一晃啊，一晃啊！都变了，都变了！
　　我还真的没意识地对她说：是啊，是啊，你看，通过这新农村建设，咱们早就吃上自来水了，从村里到市里都是白色路面了，我们村里的路下雨天再也不用穿靴子了，再也看不见那稀稀的乱呢了，还有路灯了，她以为我在“路”上挖苦她。她说：现在有许多城里人的生活不如村里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下岗工人，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我的妻子摆上饭菜和酒水，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我们三个同学都老了，让我们陪西施喝上几杯吧。妻子先是带头干一杯。她又接着说：哈哈，老情人见面怎么不说话呢？我决定了，她不走了，咱们的加工厂就要开业了，正缺人手呢！西施你就和我张罗这厂子吧！
　　我过去的西施不知可否。她仔细地看了看我，好像在她的眼神里又流露出一丝青春时代的那种我非常熟悉的柔柔的眼神。这之后，不知道她是内疚还是悔恨，在她灰暗多皱的脸上掉下两颗沉重的泪珠。
　　我想：假设真的像妻子说的这样，我今后要如何面对我这个过去爱得死去活来的袭思呢？我过去的西施，我拿什么拯救你，让你找回过去那香艳、光彩四溢的青春？
　　从此后，在傍晚时分，在那河边，又不时地传来“嘭嘭、嘭”的沉闷独特的棒槌声！打击的我不由得阵阵心疼！
　　（3766字）
　　写就于2007年端午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