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历史与文化的民间使者

传承历史与文化的民间使者

          ­——访哈尔滨古玩城收藏家杜杰

 

 

 

                本刊主笔 

雨后初晴。极乐寺。

采访在书香和笑容里开始。

杜杰很忙，访谈不时被配框、装裱和求购的藏家所中断。

杜杰的名片很简单：白纸板上端为“老杜旧书旧货店”，中间是他的名字，左右两侧印着“诚信交流、互通有无”。

置身于古玩城工街区19号的书画古玩之间，“老杜”的头发有些凌乱，举止言谈甚至还有一丝腼腆。

客套寒喧过后，老杜进入了自己的状态。他在字葆生，号二酉，松江人，弱冠泽即有各于画宛，拍卖厅的桌案上向众人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幅画卷：“这是明初张尔葆的山水，官拜杨州司马，与李流芳、董其昌齐名。”“可惜呀——”，他摇头扼腕：“因年代久远，保管不善，有些地方已经氧化绷断啦。”众人屏心静息，仔细赏观。“我是从道台府遗址附近的老百姓家收来的，已经联系好故宫博务院的专家进行修复啦，好东西应该保护流传下来。”杜杰的语气温和坚定，像在说给众人，更多的是听给自己。

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大体上是由他的出身和经历所决定的。1947年，杜杰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农历丁亥年，生肖属猪。启德砺志，云开承露，黑水南流，俊杰辈出。在与记者谈及浓郁的童年情结时，岁月的时针便再一次被回拔：父亲曾套马车拉过煤，淳朴善良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由小学到初中失去母爱的小杜杰早早学会了自理，用坚韧平和的心态面对贫困但却充实的生活。在当时，水草丰美、鱼虾成群的松花江就成为他人生伊始的自然乐园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他由124中考取平房技校的关键时刻，慈爱的父亲撒手人寰、弃他而去。彼时他18岁，刚好成年。他在思念双亲的夜晚流泪，他又在天亮以后擦干泪水……

在岁月的磨砺中淬火，于生活的求索中涅  ，他稚嫩的双肩经受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磨难与考验。技校毕业后，分配伟建厂之前，他回哈市处理房产时，经好心人的指点，到毛织厂接啊父亲的班。在此之前，他还同平房叔叔家同龄的弟弟坐“上山下乡”的末班车，到平房区二道沟公社看了一年的菜地，这为他人生之路的转折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杜杰涉世之初的第一份职业就应了一句民间老话儿：好景儿不长。他当时被分配到毛织厂动力车间推煤，也算是子承父业。刚刚干了二个半月，厂子里新调来一位王海厂长，见他推煤淅淅拉拉的，就批评他干活儿不利落，“水裆尿裤”的。放一般人儿低头认个错也就过去了，可一向耿直的杜杰却拔起了倔眼子：“厂长，你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我们动力车间都是干完了活儿一齐扫的，你别瞎说！”厂长火了：“佻小孩伢子跟谁说话呢，我看你是不想干啦！”不顾众人的劝阴，少年气盛的杜杰脱口而出：“不干就不干，你当我稀罕呢！”势成骑虎，覆水难收，第二天他到毛织厂财会室领取了工资，孤独、坚决又有些悲壮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当时，他的手里攥着10.08元钱。“工厂的大门外是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定不能让父母的在天之灵为自己担忧”，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化蛹成蝶，蜕变肯定是一具非常痛苦的过程。在那个视工作如命的计划经济时代，杜杰轻易鲁莽地砸碎了“铁饭碗”，炒了单位的鱿鱼，可谓是破了天荒。然而，这只是他生命传厅中所创造的众多“第一”的开始。

开弓没有回头箭，性格真的可以决定命运。放弃了“谱招公安”的机会，利用在二道沟看菜的人脉关系，杜杰在1981年成了第一批捣腾疏菜水果的个体户。“当时最好的国光苹果四毛五上的，一倒就卖四毛七，每天可以卖几大筐。杜杰憨厚地笑着，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可我从来凭良心做买卖，决没有一次拿称杆子撅人！”占了市场的光发优势，回馈自然也是丰厚的。杜杰和自己叔伯弟弟卖了六年水果疏菜，掘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不但其间的1984年，在邻居王姥姥的撮合下，他与同样父母双亡的小学同学喜结连理。不幸的经历，令这对青梅竹马的苦命人信加珍惜，在奔波劳碌中共同酿造生活的甜蜜。他们帮助叔叔家新建了两层80平方米的楼房，而且还买了车。

时至1987年，充分开放的零售市场已趋于饱和，头脑灵活的杜杰决定进军产业链上游的批发领域，跟着一位东安厂退休的工程师去山东河北往回发苹果。正是这一决定，使他的后半生与收藏结下了不解之缘。早在小学期间，小杜杰就养成了阅读的好习惯，几乎翻遍了同学和亲友家所有清代和民国期间的线装古籍。端庄秀美的繁体中华汉字、浓郁醇厚的翰墨书香、曲折离奇的侠义公案话本陪伴他渡过了许多充实的晨错时光，不仅增加了这个少年传统文化的学识素养，熏陶了他求真尚善、趋美的心灵取向，而且在潜移默化中为他日后涉足收藏、传承历史与文化埋下了一颗良种。这颗种子在博大精深的齐鲁文化以及燕赵遗风的催化下终于得以破土发芽，把苹果发回黑龙江以后，他把大块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逛市场地摊啦，出自本能地购买了许多古旧书藉和珍玩（当然也会有赝品），爱不释手地品读把玩。

1990年，水果批发环节竞争激烈，利润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杜杰相机而动，撤回哈尔滨同朋友在通江街早市儿做起了批发活鱼的生意，哈尔滨来自沈阳的第一车鲜鲤鱼就是他拉回来的，由此而发端，竟然带活了一个产业。此后的五年间，他把批发活鱼的生意做到了佳木斯和牡丹江。与此同时，奔波在沈阳和天津等驻外城市，他发现了成规模的收藏群体在地点交易，经实地考察评估以后，他的收藏意识正式缘起。当时的情况是有闲又有钱，他一头扎入市场里，对那些物美价廉的旧物相中就买下来，燕子衔泥般陆续填满自己哈尔滨的小屋。这些东西，后来为他带来了颇为可观的经济效益。

珍重每一天，是一种负责责任的人生态度，命运宠幸执著和单纯的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哈尔滨市的收藏市场已经成形。颇有积蓄的杜杰当机立断，结束了自己从事了多年的市场批发生涯。开始在景阳街摆地摊收卖旧货，自己中意的就留下来，差点儿的就出手，所余款项都投入到他的第一个收藏选项连环画和宣传画当中啊。用杜杰的话来讲，那就是“甩大书换小书”，栉风沐雨、不舍朝夕，其间也辛苦，其乐亦无穷。1997年，杜杰成为在民贸市场出早市专卖图书的第一家；2000年，他从河北保定组织货源，于当时的省政府图书夜市儿创下了日销售额15000元的记录，至今为业界所津津乐道。在丰富自己藏品，以商养藏的道路上，杜杰发现了书刊资料市场潜力无限，是一座值得好好挖掘和钻研的富矿。

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是资本扩张的原动力，这本无可厚非，老杜对此从不否认。但他恪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力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从不越雷池半步。因其从不经营可获取暴力的盗版色情、武侠图书，其大名渐为圈内所熟。“不能有奶便是娘，除了名利什么都不顾，孔方兄之外尚有礼义廉耻、伦理道德。”杜杰的这番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2001年10月，是改变杜杰人生之路的关键时刻，他以多年沉淀下来的东西为基础入驻哈尔滨市古玩城，由摆摊到开店，专营旧书旧货，在当时的那个群体里又创下了个第一。与此同时，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并没有中段、铁路方化宫及各处旧物收藏市场经常可以见到他“淘宝”的身影。渐渐地，他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各界好友，搭起了以及收藏所必不可少的人脉之桥。

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在依次满足了生理、安全、社交及尊重需求之后，人的最高需求是自我实现，即获得内心的满足和崇高感。这样的机会极其偶然地向杜杰走来：大约在2002年初，杜杰无意在松花江边的早市上发现了一本日伪时期的台历，上面印着日寇对中国民众杀戳的图片，甚至把整个东北地区划入了GR的版图……杜杰买下来以后回家越翻越不是个滋味­——从“九·一八”事变到无条件宣布投降，GR军国主义者在东北侵占了长达十四年之久，暴行累累，罪恶涛天，而现在的GR政府拒不道歉，而且左派居然篡改教科书，把侵略说成“进入”，把奴役诡作“大东严共荣”，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历史不容篡改，忘记它就意味着背叛！！在那一瞬间，杜杰在心里许下一个夙愿，穷毕生精力，搜集日军侵华罪证，让历史告诉未来。

天道酬勤，造物主从不让伟大的追求者空手而归。《圣经》里也说：辛苦播撒的，必欢笑收割。战服、军刀、书鉴、对联、笔记本、治安宣传画、慰安妇原始照片、731细菌试验手稿……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大批资料被老杜收入囊中，侵华日军罪证收藏项目在短时间内建立并得以完善。一直到现在，杜杰对这个项目的倾斜和关注从未间断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找湮灭在历史深处别人所没有的东西，留给子孙后代”。记者随手拿起了一沓低牌，包装上印着“军事画治安部之惠赐”，这是当年的GR侵略者发给老百姓玩的，其对东北民众洗脑换髓之险恶用心于此可见一斑。在杜杰的这部分藏品中，《从军》、《支那事变之无敌皇军》、《新满洲国写真大观》等三本记录关东军侵华及中国战场的文字图片资料极其珍贵（部分图片由GR朝日新闻社战地记者所摄）。曾有黑龙江电视台、南方某大商团董事长出高价索买，都被老杜婉言谢绝。不仅是这些“宝贝”，但凡涉及侵华日军的任何物品，杜杰都是只收不卖。老杜说得很实在：“盛州兴收藏，政府的能力毕竟有限，我要在民间给国家留下一笔珍贵的历史遗产。”其拳拳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正当老杜的事业如日中天，另一个沉重的打击向他迎面袭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爱妻身患糖尿病绝症，先骨折、后失明，缠绵病棍五年后仙鹤西去，老杜倾尽所有积蓄，卖了两处房产筹集了六、七十万也没能挽回这个生离死别的结局。老杜的眼圈微红：“那一天是2002年12月4日，她永远地离我而去。但我没有遗憾，牵手近二十年，半年一个辽程的胰岛素从未停过，我已尽力啦，她的在天之灵常在我的梦中”。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麸。轻唤着“二个”这个爱妻的乳名，这个有情有义的东北汉子无语凝噎，泫然欲泣，令坐在对面的记者也为之动容。

安葬了爱妻，负债累累的杜杰把摊子交给了徒弟，自己激流勇退。他这是在还一个愿，聪明才智伶俐的徒弟在爱师母的弥留之际整个伺侯了六个月，他在身底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带起来！”可如今，一贫如洗的他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啦，只能对左玩城门边儿这个黄金摊点儿忍痛割爱。此时，距离妻子去刚好半年，口诺，笔诺，皆为心诺，一诺千金，诚信为本，心敛而形躬，这就是经受了幼年失母、青年丧父、中年别妻之痛的东北硬汉杜杰。言必信，行必果。人无信而不立，信誉是金。只言片语重诺千金，无食言者可昭其忠信，而信者总会令人推心置腹，信受尊崇。于此，好人杜杰的人格魅力显露无遗。如今另立门户的徒弟在这一行当里干得风生水起，杜杰在成就感里无比欣慰。

仅仅在家呆了两个半月，古玩城的伙伴儿们纷纷上门儿来找他：“老杜怎么不干啦？大家都想你啊！缺钱喊一嗓子，兄弟们帮你呀。”在浓浓的深情厚谊里，杜杰重出江湖、东山再起。很快地，他就有了“得意之作”：一位朋友在道里15道街动迁时去淘基它东西，发现两副画儿，马上给杜杰传来了信息。杜杰赶过去时，已经被主人当废品给卖了，又撵到废品收购站给翻出来的。拿到手后，找人一翻译，老杜大吃一惊，居然是两位法国画家莱克朗和道普伊斯参加巴黎画展的版画和水彩画！而前者更是画家在里格——巴黎的火车上创作的，更加具有纪念意义。

“从法国巴黎到中国东北，从居室宝贝，到废品垃圾，你说这中间会有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传奇故事？”杜杰对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根本不必画蛇添足。“没有一个好的关系网，你根本就收不到好东西。”因此，杜杰把自己的经营宗旨定位为“诚信交流，互通有无”，并且戏称：“随时知晓自己的位置，广泛、公开联络，这一必杀技可谓是置身于收藏界的‘卫星定位仪’”。

饭疏食，曲肱而忱，乐在其中；箪瓢食饮，被褐怀玉。有志者必须具备奋发图强的韧劲儿和持之以恒的定力。杜杰把流逝的时间当作一家银行：今天存进去辛劳和汗水，明天去支取幸福的储蓄及利息。老杜的另一个重要收藏项目是古旧书箱，而重中之重当属鲁艺刊物。张闻天等革命先辈在建国前搬迁到东北，创建了光华书店，几乎是每天一本，三年间共出版了图书1200多种，创造了“中国新闻出版史上的奇迹”。因其存量小，市场价位高企，老杜的手里大约有5000本这样的书籍。此外，老杜科学家兼顾字画的收藏。在他的店里，悬挂着一幅“月袢”王绍维的《秋芳》图，笔意洗炼，意境深远。这位民国期间毕业于浙美的书院派画家因所谓的路线错误被下放到吉林省榆树市面上，最终客死牡丹江。因其率性而为，作品存量不多，早期习作更属凤毛麟角，每平方尺市价逾万元以上。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收并储，屯积旧物是杜杰的最爱。“其实，东北地区并非蛮荒之地。”老杜的表情增添了几分凝重：“她的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自红山文化至二宋，是迈金、元清朝代的发源地。哈尔滨市更是解放前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曾有犹太、GR、苏俄等异国人旅居在此，素有“东方小巴黎”之美誉，是极佳的旅游避暑胜地。从古及今，历史文化在民间积淀了无数的艺术珍品。”老杜的分析鞭辟入里，极具水准。以上为前提，老杜还搜罗了大量的辽金器物，有陶、铁、铜等各种材质的墓地和民间用线捻油灯、“辽绿”和“辽白”等各种工艺的器物100多件……可谓是包罗万向，搜尽奇珍。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正此所谓也。无处不在的儒家思想已融入老杜的收藏理念：儒者“天人合人”、“民胞物与”的宽广胸怀、“崇道尚德”、“乐群贵和”、“推己及人”的行为准则和人文精神，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儒家文化精髓已同他融为一体。

管窥的真实更能凸显人格的伟大，细节的旁逸斜出有时恰恰成全了人物的血肉丰满。午餐时杜杰提起的一段经历感人至深：16岁的那个暑假，杜杰偷偷拉出了架子车准备拉煤以补贴家用。一连排了三天，都是无获而返。第四天开始，带头大哥问明了情况，让他排在第一号，连着两天分别挣了4.5元和5.5元。他学着社会上的人请人家吃饭，结果菜还没上来，他就干进去一大碗老白干而酩酊大醉了……从此以后，他喝酒从来不用买单。提前英年早逝的带头大哥，杜杰唏吁良久，发出了无限慨叹。人品亦加藏品，善良为本、宽厚待人，老杜的形象在记者的心目中变得立体多元起来。

骥不称其力，称其德。诚信是金，是做人的根本。老杜的忠贞坦诚令人肃然起敬。一言九鼎，青铜器的铭文镌铸在历史的源头处。为人率直，坦诚示人，以物易物，以心换心，这就是他的英雄本色。杜杰说：“只搜集，不研究，那只是一个仓库保管员。”在安排了自己的掌上明珠顺省火电公司就业以后，老杜刻苦钻研，其对书画品评分析的研究成果曾经见诸《晨报》、《旧书信息报》等新闻媒体报端。。老杜还说：“收藏是一种品味，不在乎你手里的东西有多好，主要是传承华夏历史与文明。成百上千年的东西能够辗转到你手里就是一种缘，只把它们单纯地当成是一种赚钱的工具，那就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亵渎。”

子曰：道之以德。道德乃人之根本，德以明辩善恶真伪，排斥恶与伪，德以明理、德以服众。以仁安义，以仁正己。世事如棋局局新，仁者胜乃万古不易之理。应变而化，海之博大。唯其如此，才能知变而后代之，这就是杜杰知变请化的五十余载人生传奇。

身为传承历史与文化的民间使者，记者在临别之际发出衷心的祝愿：老杜，一路走好！